火势翻卷,应州城塞在黑暗当中被映照得通明,黑烟翻腾,劫灰四散,将周遭雪地都染得漆黑。
在这样一个千山鸟尽,万径人绝的奇寒天气,在这样一个中原繁华富庶之地从来不会念及的苦寒荒僻的边州,在这个夜里。就成为无数人舍死忘生而战,不知道一夜下来,会吞噬掉多少条活生生人命的所在!
汴梁轻软富丽,夜来一杯屠苏赏雪。可曾想到有多少大宋男儿,不得朝命,充以辽人身份,在这里与大宋将来生死大敌死斗?
两支身披重甲的剽悍步战之士,乍一碰撞,连适才震天的厮杀呐喊声都是一滞,天地之间,在这一刻,仿佛都安静了一瞬间。接着就是各种呼喊厮杀呐喊惨呼之声加倍的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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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在冷兵器时代,双方阵而战之,对冲而上,进行一命换一命的肉搏厮杀,并不是一场会战的主流。打到这个份上,往往都是准备一锤定音了。
原因并不复杂,这种身在阵中,不得辗转腾挪,不得闪避退让,只能进行最为残酷的一命换一命的短兵相接战事。在任何时代,不是精选的勇士,或者进行过严酷的训练,不得已为之。
两军会战,强弱悬殊不必说了。要是势均力敌,一场会战打起来并不容易。双方首先要做的是稳固营盘。护住自己的补给线。有粮食吃。稳住阵脚了。再考虑寻敌破绽击之。
可以用的手段因地制宜。骑兵多就是大量轻骑骚扰,压缩对方活动空间。最好将对方紧紧压缩在营盘之内,樵采汲水都困难。骑兵精锐活动范围可以扩大,那就考虑切断对方粮道。总而言之就是尽量限制对方的主动。
限制不了对方,那就考虑其他手段争取主动。或者攻敌必救,将对方从稳固的营盘城塞当中诱出来,在行军当中加以突袭打击。或者就是示敌以弱,诱使对手分兵。在寻隙而击。
既限制不了,又调动不了对手。寻不到什么破绽,拣不到什么便宜。只要还有选择,合格的主帅很大可能就是选择不打,或者深沟高垒,或者干脆就是引兵避之。等待更好的机会。
真正两军主力拿出来,对阵而战拼人命,那是双方都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组织动员能力远不如后世。流寇裹挟不必说。武装编制起来上万甚或几万战兵,再辅以多少辅兵民夫。配备足够的车马军资器械。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一场硬碰硬的会战下来就是上千几千条的人命,以农业社会所能达到的组织度。如此损失,整个军队就是元气大伤,轻易恢复不过来。人命毕竟是人命,更何况是好不容易才组织起来的军队。以为打仗就是拼人命的,那是庸帅。士心也不会依附。
反而是到了近代民族国家乃至后世工业化时代,随着社会组织度的提高,在人力资源没有耗尽之前可以组织起源源不断的军队补充。这种拼人命的战争场面,才成为战争主流,在两次世界大战当中尤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一部大家耳熟能详的三国,充斥其间的两军之战动不动就是深沟高垒,动不动就是相持,最后一方粮尽而退。真正硬碰硬的会战,也就是那么几场。而且往往是各自拼死了几千条人命,引兵而退,各自舔伤口去。
汉唐以降,乃至于宋。开国时候,对辽硬碰硬打了几场会战。双方都是损失惨重,最后澶渊之盟了事。对西夏战事,也有几场规模不如宋辽战事的会战。宋人虽败,西夏何尝不是用倾国之力,打完之后也元气大伤。宋人对西夏从此就是组织起沿边大纵深防御体系,就是进攻也是步步为营,或者沿着横山拔点,一步步的蚕食。或者就是在西夏影响力薄弱的河湟之地这种战略侧翼冒险。打着的就是不轻易会战,以国力压倒对方的主意。
一场硬碰硬的会战打起来就是如此之难,具体到一场会战的进行过程当中。双方迎上去肉搏厮杀,更是难上加难。更常见的还是双方互相试探对方弱点,尽可能发挥弓弩的远程杀伤力。以骑兵扰乱对手,调动对手,在发现对方弱点破绽之后,再投入精锐击之,争取一举溃敌。
双方精锐披甲之士列阵而进,狠狠对撞,一命换一命的厮杀。靠着拼人命将对方打到崩溃。这样的战争场面,哪怕一百场中,都难得有上一场!
而在今夜应州城塞之中,虽然规模较小。但是自女真军马突入城中以来,就一直是这样的厮杀场面,双方披甲精锐之士,呼啸着对冲而上,在狭窄的正面,近乎一命换一命的血腥厮杀。双方甲士,都在飞快消耗,而都在咬牙死战,在双方主帅的率领下,死光一批又涌上一批。如此血腥残酷,几十年来未见。不要说侧身其间了,远远观之,都觉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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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暖藏身在城门洞中,看着一队队的女真甲士从身边涌过,呐喊着投入厮杀场中。血腥气已然浓得让人喘息不过来。兵刃破甲入肉之声连成一片,再混以双方甲士咒骂声惨叫声,传过来在城门洞中回荡轰响。几名侥幸未死随着孟暖伏在尸堆里一动不动的心腹手下,饶是一向凶悍,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庆幸自家没在这样残酷的厮杀场中。
他们刚才的夺门死斗,比起现在的厮杀。已然不足论。昨日几千生口扑城的残酷场面。就更如儿戏!
女真兵马之强。甲士之勇,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如此广袤一个大辽,摧枯拉朽一般破灭在他们马蹄之下。而这位辽人公主身边死士,竟然也不遑多让。可辽人当中还有如此强军,怎么会让耶律延禧被擒献俘上京,而蜀国公主流落到应州这等荒僻所在?
不知不觉当中,城门洞中已然没有女真军马经过。扑城精锐,竟然全部都投入到战场当中。孟暖身子终于一动。招呼麾下:“走!”
几名心腹听见,讷讷答话:“去哪里?”
孟暖咬牙不语。在这样残酷的厮杀场面的震慑之下,他下意识的就想说不管去哪里,只要离这些凶神越远越好,离这样的血腥死战越远越好!
可是一番苦心经营之下,只率寥寥几名属下,如丧家之犬一般保命而逃,他又如何甘心?
在他本来算中,苦心孤诣的这般表演谋划之下,应州城塞必然不保。只要撑到女真军马突入城中。就可以拿下此处了。要是更顺利一些,说不定不等女真军马入城。只要城门失守应州守军就该崩溃了————毕竟随时女真铁骑都会突入城中!
辽人公主,虽然时常披甲巡城,做英武女儿状。毕竟也是一个女流之辈。这个时候或者在衙署当中等死,或者就为几名心腹护持逃命。不管应州城中还是城外,他孟暖都比女真军马熟悉百倍。相信有足够把握能先寻到这辽人公主。一把抢过来,带着心腹远远遁走。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男儿大丈夫横行天地间,何苦为女真人卖命,为女真人驱使,如那些死在他手中的数千生口一般苦苦挣命?北地天下大乱,其他地方,未必寻不到如应州一般的基业!而再得一处基业,他必不让这家当再落入别人手中!
算盘打得如意,孟暖也自觉有六七分成功的把握。当然是要冒一定风险,说不定也会没于阵中。可是经历应州基业旁落以来他在别人麾下忍气吞声藏伏爪牙小心翼翼,再看到在女真军马麾下那些生口的惨状,孟暖无论如何也再不想将自家命运置于别人的掌握之下!
说起来这孟暖和萧言也有三分相像,骨子里面都是有些高傲,自家命运,只能由自家做主。不过一个是常年生死线中挣扎,血腥的马贼生涯当中磨砺出来的。一个却是穿越而来,发现后世的小白领的皮囊当中,藏着的却是这样一个末世枭雄性格。
可是今夜之事,最后发展却是如此。孟暖夺城,差一点就是功败垂成。那辽人蜀国公主,竟然性烈若斯。到了最后,局势发展,已然完全不在孟暖的掌控当中。
女真人抢了城门,也半点没有将他孟暖放在心上,只要撞见,屠他有若屠一犬耳!
这个时候,远远逃走,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就在他准备开口率领麾下寥寥几名心腹逃命的时候,突然又是心中一动。
郭蓉突破烟火而来,咬着嘴唇,秀发飘扬,直入阵中的高挑身影,一下就在孟暖心头闪现。
这蜀国公主,直恁的厉害!在那一刻,孟暖只觉得自己与郭蓉悬殊有若天地。自己算是什么?怎能痴心妄想将这英武清丽兼有的辽人公主收入帐中,为自家恩物?
可是这贼老天,本来就吝啬冷酷,给这世人如许的少,对世人索取的又如许之多。想要什么,在这个世道只能拼命去抢!
一旦逃开,孟暖也知道,再没可能和这蜀国公主有什么再度遇见的机会。可自己就是想要这个辽人公主在自己身下呻吟辗转!
这贼老天,这贼老天,凭什么俺孟暖就得拼命挣扎求活,凭什么就不能掌握别人的命运,凭什么就不能得到这辽人公主?
贼老天,贼老天!!
孟暖猛的翻身而起,眼中血红一片,也不知道是不是为火光所映。他压低声音,却决绝万分:“辽人撑不住的,只有退龙首寨,俺们去抢龙首寨!”
一名心腹还趴在尸堆上,抬头道:“将主,逃命要紧!这个时候还凑上去作甚?女真鞑子也杀俺们,辽人更是恨俺们入骨。俺们还是为马贼罢了,在这世道,活一日算一日!”
孟暖咧嘴一笑,这笑意却比外间厮杀还要森然酷烈,还有一丝疯狂绝望:“俺们应州基业,辽人说抢便抢。若不是俺小心,早就为辽人所除。拼死为女真人抢城,结果女真人也是视俺们为猪狗。既如此,谁也不要落得便宜!辽人公主必退龙首寨,俺抢过来,俺们弟兄,都尝尝这辽人公主的滋味,也没白走这直娘贼的世上一遭!得了龙首寨,女真人死上千百,也夺不得寨。俺们快快活活守在寨子里面吃他娘喝他娘!觑着便宜,说走便走,到时候还是操持俺们老行当,看这贼老天什么时候要俺们性命!这个世道,活一日便快活一日,就是死了,又直甚鸟?”
几名心腹都抬头,一人猛的咬牙坐起:“这世道,活一日都是赚的。将主,俺随你走!不过这辽人公主,俺也要尝尝!”
孟暖冷笑:“只要俺是第一个,然后还不是随着弟兄们用!”
剩下几人也咬牙应和:“这世道,俺们早活得够本,将主,是不是走那条路?”
孟暖重重点头:“就走那条路…………今夜已经丢了几百上千的性命,要孟爷爷死,再饶个几百上千人命,什么辽人公主,什么女真大将,大家都死在一处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