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赫连斐都没有出现。
诚然,在季书冉吃下那个药之后,独自一人在冷宫里生活,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不稳定。
即便他已经努力克制这种不安的焦虑,但是身体随时都可能在被改变的恐惧,大大超出了季书冉的心理预期。
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廊下,破旧的窗页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声,眼神空洞洞地盯着掉漆的宫门看,脑子里一片荒芜。
京城的冬天很冷,又干又冷的风,在空中刮起了刀子,簌簌地往季书冉的头发缝、眼睛、毛孔、脖领子里钻。
从头到脚被风过了一通,心脏好像也逐渐结起了冰。
在冷宫外面的时候,季书冉一直在强迫自己前进,推着自己进行做不完的事情,只有忙得脚不沾地,才能没有那个功夫去忆往昔。
现在在冷宫里,与全世界隔离,季书冉才有时间回忆穿越的这小一年,好像比前世的二十年都要漫长。
日子过得颠沛流离,零零散散,贫困寒门与高门大户,好像也没有什么大区别。
好辛苦,什么时候才能歇一下。
忽然一条熟悉的碧绿身影,嘶嘶地从墙角缝隙里爬进来,季书冉灰扑扑的眼睛里忽然亮了亮,皲裂的嘴唇勾勒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来了啊。”
竹叶青爬行到季书冉的脚下,睁着黑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季书冉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回音,季书冉问:“怎么不说话?”
赫连斐说:“好久没有见面,很想你,想多看你一会。”
季书冉一怔,被他这样平铺直叙的情话当头打了一棒,只好转移话题说:“我有话想跟你说,这话或许听起来我非常的不要脸,但是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书冉,我回了一趟族里,又去找了菩提祖师,才把这种药弄明白。这不是神仙留下来的,而是妖精送的,至于是什么妖已经无从考证。
这颗药就是那妖精的血凝练而成,原理就是将它的血融入你的血里,让你产生它们精族的特质。这并不是毒药,所以没有解药,如果想要恢复成原来那样,需要彻底换血。
昆仑山有一汪洗髓池,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五年才开一次,下次再去,要等明年的十月。“赫连斐拦断季书冉的话头,接下他的话。
这一连串的语句,被他巨细无遗地说出来,像倒豆子似的倒了个精光,没有丝毫保留。
季书冉看着那道翠绿纤长的蛇身,有些怔然,“你……我以为你会对我心存芥蒂,会排斥我。”
蛇的脑袋,明明做不了任何表情,但是忽然间,浅淡的忧伤从他身上溢出来。
赫连斐眨了眨眼睛,说:“你拒绝我的时候并没有太伤心,现在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你对我的不信任,很难受,好像心被扎了一下。”
但言归正传,听到这药并非是不治之症,季书冉虚晃晃的心终于有了一个定神,他浅浅松了一口气,又立刻问:“但我不能白受你的好处,我该怎么报答你?”
赫连斐漆黑的眼珠里暗淡了三分,他做这些自然不求回报,只希望能逐渐融化书冉心中对他冰封的高山。
可是他太了解书冉,如果赫连斐坚持不图报答,季书冉也坚决不会白受这份情。
想到这里,赫连斐摇摇蛇脑袋,说:“我暂时还没来得及想到,那就先欠着吧,等我想起来再回报也并不迟。”
“好,那你千万不要忘了,这是我们的约定。”季书冉麻利应下,又补了一句,“这份恩情比天还大,你无论想要什么,我都都会拼尽全力回报你,除了……除了以身相许。”
说这话时,季书冉的脸色有点窘迫。
他一个大男人,本不应该事事都把感情挂在嘴边,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过于暧昧,现在季书冉又欠了赫连斐一份恩,还是将界限划清才能断掉彼此念想。
赫连斐这一次的情绪起伏并没有太大,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落寞。
季书冉对他来说,再次成了若有若无、忽近忽远的苍茫大雾。只是他被困其中,一时半刻,逃不出来。
“没关系,我知道。”赫连斐故作爽朗地说,“我已经看透了,我的生命很长,你的人生很短。往后你的每一次轮回,我都可以找到你,陪伴你,让你爱上我。
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庆幸了,不是吗?”
季书冉仔仔细细地看他,有时候,季书冉很想问赫连斐到底何苦如此执着。
只是感情这件事,外人没有置喙的权利,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便是季书冉,也没有资格对赫连斐的心意指手画脚。
季书冉心中百感纠结,笑了笑,说:“或许吧。”
看到赫连斐依然是蛇身,季书冉虽然已经看得顺眼,但按照赫连斐之前说的话,明明他早就可以恢复人身,不知道为什么依然是蛇的模样。
季书冉有些疑惑地问:“你现在还不能恢复人身吗?”
提到这个,赫连斐明显心有不满,道:“皇宫里现在到处都是雄黄酒和硫磺,对我很不利。
即便身为神兽,这些凡物本应拦不住我,效果微乎其微。但我若是以人身出现,灵气亏虚,就很是麻烦。
而且,我想把这次机会,留给明天。”
这时候,赫连斐的声音越来越小,把尾音落在了“明天”二字上。
明天,明天是季书冉和陆容璋大婚的日子。
赫连斐想以人的模样站在季书冉的身前,亲眼见他穿上婚服。即使不是为了他而穿,可这么重要的日子,赫连斐万万不想缺席。
能这么大动干戈地搞出雄黄酒和硫磺的动静,必然是陆容璋本人亲自下的令,恐怕陆容璋早已洞悉赫连斐的存在,必然多加防备。
季书冉皱起眉心,问:“明日皇宫里必然重兵把守,你焉能这么轻易地混入人群之中?到时候陆容璋肯定把我死死看住,你要想见我,恐怕比登天还难。”
“书冉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赫连斐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他还想说什么,突然冷宫外面传来一阵沉稳有序的脚步声。
这阵仗,应该是陆容璋。
不必季书冉多说,赫连斐自顾遁去,不便出现在陆容璋的眼前。
不知何时起,天黑得昏沉,浓郁的鸦色填在天空上,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震人胸沛。
冷宫的大门被打开,陆容璋率众人前来,他把其他人留在门口,独自迈入冷宫门庭之内。
季书冉的视线移向他,几日过去,那张完美的面具再次严丝合缝地盖在了陆容璋的脸上。
恰到好处的唇边笑意,灿若繁星的黑瞳,俊美如斯,如琢如磨,一身明黄的龙袍在幽幽火光之中,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好似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亮闪闪的金。
季书冉双手按住自己的膝盖,站起来,坐在地上太久,两腿有些发麻,他一边活动着腿交,一边说:“我也想着,你是时候该来了。”
宫女这时走到陆容璋的身边,手中的托盘里,盛着一份鲜红明艳的大红婚服。
陆容璋的目光从宫女的脸一直移到了婚服上,这才领着她走向季书冉。
季书冉看着那身婚服,这才有了第一次真切的实感,他明天要成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婚礼,和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怔了怔,然后缓缓抬头看向陆容璋的脸。
猛地季书冉的喉口一紧,看向陆容璋的瞳孔骤缩,身体四肢像面条般软下来,使不上半点劲,原本低温的血液忽然像沸水般滚烫起来,灼烧着他的筋脉、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