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就连呼吸声都已经消失无踪。
震惊亦或者迷惑,愕然亦或者狐疑。
当来自天国谱系的使者将现境之太一的谕令传达于此的瞬间,就好像自沸腾的湖里投下了炸弹,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即便是桑德罗也从未曾如此见过,如此濒临失控的会场。
就好像能够看得到云端烈日之中投来的冷漠视线,感受到利刃和枪膛的威胁,无视律法和道德的野兽们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怒火和癫狂。
仿佛要择人而噬。
倘若不是佩伦尚在此处的话,恐怕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冲了上去,将那个大言不惭的家伙碎尸万段!
桑德罗已经快要无法克制。
自钢铁的摩擦中,凝固实体的黑暗涌动着,爪牙狰狞。
在他旁边,葛洛莉亚的面色变化,想要有所动作,却被柳东黎按住了。
那个自始至终都微笑着的男人不再笑了,神情严肃。
刚刚,他很想站起来跳进去给林中小屋脑瓜子来一下,说小孩子学大人说话真不像话大家别跟他一般计较,然后麻溜点扛起他来跑路。
可遗憾的是,林中小屋不会配合,而自己……也已经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了。
他已经失败了。
而现在,即便是再如何未雨绸缪的准备和周密的计划,也已经无法去完成他预想之中的漫长演变。
迦南已经没有时间了,现境也不会有。
只有是或否,再没有模棱两可的暧昧空间可以存留。
一切的命运必须在今日决定。
就在此刻。
他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沉默的等待着。
可佩伦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仿佛沉思那样。
漠然的看着会场中的波澜,那些愤怒的面孔和快要无法克制的杀意,无动于衷。直到浪潮恢复平静,一切再度寂静,自他的凝视里。
“然后呢?”
佩伦问。
林中小屋一怔,沉默着,不知他究竟指的是什么。
“你说你来谈条件,我没听到任何可以谈的地方。”
佩伦说:“你为你的老师带来了一张宣战布告,便期望我会低头遵从。你们将力量摆在我的面前,便想要我敬拜叩首。可我很好奇一点……“
绿日之主抬起头,冷漠俯瞰着他的模样:
“倘若,我不同意呢?”
“那么,明天的太阳便不会在迦南的大地之上升起。”
林中小屋断然回答,毫不犹豫:“现境之日,由现境而成。舍弃现境者即便是一缕萤火都不会为他存留。”
有人想要轻蔑的发笑,有人试图嘲弄讽刺。
可还有更多的人,却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向顶穹之上,那照落的阳光。
如此冰冷和残酷,已经不复温柔。
当曾经习以为常的光芒不再属于自己,在既定的永恒黑暗中,即便是再如何不惜性命的狂徒也无法克制胸臆中所萌发的不安和动摇。
乃至,恐惧……
因为太阳,要成为自己的敌人了。
“果然不愧是罗素的学生啊。”
佩伦笑起来了,但却毫无温度。
“七十年前,他的老师也是这样。”
佩伦说:“拿着枪,指着我的孩子的脑袋。打电话告诉我,要么这個孩子死在他手里,要么,我去把天国毁掉。
两样里面,我必须选一个……结果,到最后,我要抚养的孩子病死在我的怀中,我想要维持的理想被我亲手打破。
除了苦痛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看着林中小屋,一字一顿的发问:“这就是你们一脉相承的谈判方式,对么?”
死寂之中,甚至没有人敢呼吸。
昔日喧嚣的殿堂,如今却仿佛寂静的坟场那样,就连心跳声好像都已经变成了无法容忍的罪。没有人胆敢在这个时候说话,也没有人胆敢跳进看不见的怒火之中去……
只有柳东黎的面色变化。
终于明白了佩伦说的是谁……自己早逝的大哥!
作为曾经的天国守卫者,如今的绿日的领袖和缔造者,佩伦从来孤身一人,一直未曾成婚,也未曾如同所有人想的那样,在酒池肉林之中奢靡过活。
除了饮酒之外,如同苦修者一样枯燥质朴。
而他所有的子嗣,全部都是他亲手从战场或者是废墟之中抱养而归。
即便没有任何的血脉传承,每一个被他抚养大的孩子,都发自内心的将他当成无可替代的父亲,敬仰尊崇。
而就在所有的孩子之中,唯独那个最先被他所抚养的孩子是不折不扣的逆鳞,不容许别人提及,也从未曾于他人言说。
期望传承理想的孩子,不惜背叛曾经的所有也要想要存留下来的珍宝,结果却因为一场意外,在绿日建立之前,便已经早逝。
这便是来自命运的嘲弄,无法回避的深切痛楚。
哪怕从此之后,数十上百个孩子在佩伦的抚养中长大,成人,可唯独最开始的那一个,他已经再无力挽回。
哪怕他甘愿舍弃所有。
“你们不会觉得有问题,你们觉得理所当然。”
佩伦失望的叹息:“而这一份理所当然的傲慢,便是天文会的原罪。”
“先是彩虹桥,夺走天穹和大地,失地者无家可归。然后是白银之海,把持全人类的根基,令独立者魂归无处。最后是天国,连未来都不为反抗者留下……”
“现在,你们不仅仅是让我的孩子与我为敌,连太阳也已经据为己有。可你们还能从我们这里再夺走什么?
生命,还是灵魂?”
佩伦起身,一步步的向前,未曾以那恐怖的力量施以蹂躏,只是漠然的俯瞰,宣告回答:“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哪怕太阳不会升起,迦南依旧会存在于这里!”
“——哪怕现境毁灭,绿日也不会改变!”
瞬间,宛若雷鸣的巨响自殿堂之内响起。
那是来自所有人的响应和呼和。
再无法克制,这狂热的呐喊和欢呼!
“听见了吗,信使。”
佩伦最后回头,看向了林中小屋,毫不在意的挥手:“你可以带着我的答复回去了,告诉他,绿日是我的东西。
想要,就亲自到我的手里来拿!”
自迟疑之中,林中小屋深吸了一口气,颔首。
“好的。”
在那一刹那,佩伦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整个会场之内,所有人的面色骤变,拔剑之声不绝于耳。子弹上膛,枪口抬起,指向了会场之中。
自突如其来的变化和冲击中,无法克制自己。
几乎快要,扣动扳机。
可是却没有发起攻击的勇气……不是未曾得到佩伦的准许,而是无从自那一双眼眸的俯瞰之下有所动作。
回应佩伦的,并非是林中小屋。
而是另一个,不应该存在于此处的人!
此时此刻,自普照的阳光之下,无数簌簌舞动的尘埃之间,突如其来的访客仔细的收起了自己的雨伞。
伞尖敲了敲地面。
抖落雨水。
那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冻结的空气之中,轻描淡写的抹去了所有的怒火和杀意,宛如将一切灵魂都把持在了无形之手中那样。
现境之太一抬头。
向着此处的主人颔首。
“如你所要求的那样。”
槐诗说,“佩伦先生,我来了。”
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呢?
哪怕是近在咫尺,也难以分辨,任凭佩伦的凝视和洞察,可是那不速之客的存在仿佛却在有无之间流转。
可真假已经没有意义。
太一映照之下,便是他伸手能够触及的范围。现境之光之处,便是太一威权所主宰的领域!
此刻,自太阳的照耀之下,槐诗已经近在眼前。
“请容许莪再次重申一遍我的意思。”
自所有人的凝视之中,槐诗平静的述说来意:“我的信使已经宣读了我的裁断,正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亲笔所写,我正是为此而来,也不打算更改想法。”
他说:“这并非是以力量对迦南施以威胁,而是一次邀请。”
一片死寂中,没有人再发出任何嘈杂的声音。
没有人胆敢造次。
即便是太一未曾降下怒火,可那一双眼瞳的俯瞰之下,一切却都渺小如尘埃,微不足道。
甚至,无法再说出任何的话语。
当槐诗来到他们眼前的瞬间,他们的存在与否便已经不再重要。唯一能所能做的,便只有领受这一份慈悲和垂帘,沉默着等待,最终的决断!
来自佩伦的决断。
“佩伦先生,我将迦南的命运,交给你决定。”
槐诗看着绿日之主,郑重的说:“你是否愿意放下仇恨,让一切回归正轨?”
“我不愿意。”
佩伦无所谓的回答,微微扭动了一下脖颈,骨节摩擦的声音沉闷如遥远的雷鸣:“我的回复在这里,槐诗,我不愿意。
接下来呢?你会打道回府么?还是说,再直白干脆一点,向我展示你的力量,令我低头?”
可槐诗没有动。
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毫无任何的动摇。
“如果,还有人愿意呢?”
槐诗问:“倘若,迦南还有人想要重新开始呢,佩伦先生。
倘若迦南之内,哪怕还有一个人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也不会放弃。至于其余不知悔改的蠢货,我不在意。
倘若有一个无辜者因我而死,我也会夜不能寐。所以,我才喜欢恶棍,因为不论你如何对待他们,都能够心安理得。
我不会吝啬于暴力,佩伦,但事情还没有到需要使用暴力的程度,所以,谈谈吧——”
太一伸手,将伞放入学生的手中,走到绿日之主的面前,告诉他:
“我要和你谈。”
“谈什么?”
佩伦冷漠,“你的条件?”
“谈一谈,你为什么会拒绝我——”
槐诗抬起头,环顾着四周,视线穿过了墙壁和殿堂的阻拦,凭借着太阳之光,俯瞰所有,凝视着整个迦南。
“我明白你不在乎的原因和底气。”
他轻声感慨:“看来,你已经知道现境具体的状况了吧?不,应该说,自从理想国陨落之后,你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才对。”
佩伦漠然,未曾理会。
直到槐诗收回视线,告诉他:“我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迦南这个名字,它的意思是应许之地。
作为天国谱系之主,我同样清楚绿日计划的目的,还有迦南的由来。”
乃至。
——迦南的重要性!
从一开始,迦南便不是从现境中所分裂切割出的碎片,而是由昔日理想国,从地狱之中打捞再造而成的世界!
以现境之光洗涤,修正歪曲,铲除畸变,令死去的地狱重生为现境的边境。
令死去的世界回归活着的世界。
从一开始,迦南就同时具备边境和地狱的双重特性。
所谓的绿日计划,就是将地狱改造为现境延伸的浩大工程!
作为计划最先的成果,它将对现境所进行示范,作为模板。
自理想国的推动和改造之下,它已经集合了现境绝大部分关键的要素,拥有着能够自行循环数千年的生态圈,可以完美供应数十万人的生活。生老病死。
如同一个超巨型的密闭生态瓶一般。
同时,作为后续计划中的关键‘支点’,在设想之中的迦南又必须足够的稳固和完整,必须能够脱离现境的轨道自主运动,并且在七十以上的深度内,维持自己的运转和完整,同时,承担作为支点的职责。
由于必须集中力量去完成第四工程·天国,绿日计划仅仅只是开头便无奈冻结,只留下了迦南的雏形存在。
但此刻,自烈日的俯瞰之中,槐诗所见到的,却是已经凌驾于原本计划之上的恐怖完成度!
“七十年的时间,何其不易。”
槐诗感慨:“昔日理想国未能完成的绿日计划,在你的手中完成了,难以想象要在现境的封锁之下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需要多少心血,实在是,令人钦佩!”
如今的迦南,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应许之地了。
亦或者说,遗世方舟!
“你早已经放弃现境了,对不对?”
槐诗说:“在理想国分裂之后,你经历了那么多。亲眼目睹了理想的阴暗面,察觉到统辖局和存续院的狭隘和弊病之后,你就对天文会拯救这一切的可能性绝望了。
你想要推翻这一切,可天文会是必要的,必须存在,也必然存在。正因为如此,你觉得迦南是唯一的方舟,唯一的未来。
你并不相信我,也不在乎所谓的现境之太一能够带来什么改变。
你所要做的,就是为你的孩子们,为那些被天文会所舍弃的人,被现境所舍弃的人……保留这一份属于你们的未来。”
当现境毁灭和坍塌之后,这一份能够长久存续的珍贵未来!
所以,他才不在乎现境,不在乎如此兵临城下的危局。
本来迦南,便能够在无数边境之间自由运转,不受现境轨道的束缚,而只要最后的准备阶段完成,那么迦南大可脱离现境,驶向深度之间。
即便是现境毁灭也无所谓。
迦南尚可存留!
槐诗凝视着眼前的老人,看着他的冷漠眼瞳,“我说得对吗?”
可佩伦无动于衷,只是瞥着他,像是瞥着一个洋洋自得的小孩子一样:“这是真得是你的推断么,槐诗?”
“当然不是啊。”
槐诗直白的承认:“那么久远的事情,没有任何档案留下来,我怎么可能清楚?所以,你猜的没错,佩伦先生。”
铁灰色的眼瞳之中,终于有一丝迟来的怒火和杀意浮现。后悔,七十年前,没有直接宰了那个死王八!
有些祸害,如果不早点在萌芽的时候铲除,就一定会遗祸无穷。
比方说,槐诗。
又比方说,罗素。
“实际上,对于如何征收迦南,天国谱系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和计划,最早从六十余年前开始准备。一直以来,我们都未曾放弃对迦南的关注,包括且不限于,在某些时候提供必要的帮助——”
自槐诗的手中,一份又一份厚重的文件浮现。
那些古老的观察记录和行动计划。
乃至,埋藏在每一行数据和记录之中的恶意……
在校长办公室里,有一整个书架,是关于绿日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六个书架,分别陈列着关于黄金黎明、统辖局各大分部、各个谱系……乃至,两本存续院的文档。
这才是罗素留给槐诗的珍贵遗产。
只要他愿意,毁掉整个世界,轻而易举。
正如同七十年的等待中,自回忆中痛苦挣扎的罗素所盼望的那样……不止是一次,他想要毁掉这一切。
可最后,却又心甘情愿的,为这一切而死去。
他将所有洛基的阴谋和成果留给自己的学生,即便是明白他不会动用这一切,这便是罗素的最后馈赠。
“我可以毁掉这一切,佩伦先生,比你预想的还要更快,更加迅速的去做。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来到这里。
我不会去毁掉你所想要保存的未来,可那样的未来太狭窄了,佩伦先生。即便是脱离现境存续,也只不过是将他们关在牢里而已。
和海沟监狱相比,一个更大的牢笼。
从此之后,自黑暗中延续,在看不到光的地方,苟延残喘……除了活着之外,还有什么理想可以在那里存留?”
槐诗凝视着那些呆滞的面孔,最后,回头,轻声问:“倘若,还有其他的选择的话,你是否愿意相信我呢?”
“信任你?”
佩伦再忍不住,冷笑出声!
“我相信过你的老师,可结果是什么呢?柳东黎相信你,结果又是怎么样?
哪怕是我相信你,你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要我相信当年理想国未能完成的事情,能够在你的手中完成?
你和你的老师并没有什么不同,槐诗,不要再鼓弄唇舌了。“
他毫无兴趣的指向了迦南之外:“要么,我们今日决出胜负,要么滚开,不要拦我的路!”
槐诗没有说话。
只是,无声的轻叹着。
站在佩伦的面前,看着他所创造的迦南。
许久。
“我们不必兵戎相见,我从来不想毁灭什么。”
他回过头来,对佩伦说:“来赌一把怎么样,佩伦,我跟你。”
佩伦的神情微微一滞。
“我在此以命运之书做出保证,不论胜负,我都不会对迦南出手。”
槐诗保证道:“倘若你赢了的话,我放弃一切,不再试图重建理想国,并以自身的名义为迦南进行担保,确保绿日计划的顺利完成。
可是,如果我赢了的话……
就让那些想要重新开始的人,再尝试一次,如何?”
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那一瞬间,佩伦终于陷入沉默。
只是,看着槐诗。
恍惚中,就好像回到七十年之前那样,来自命运的轮回于此重现,如此嘲弄。
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再度摆在了他的面前了。
究竟是选择响应眼前之人的赌约,冒着失去所有的风险。还是延续曾经的道路,踏向那一条看不见光的未来里呢?
他必须选一个。
“父亲!”
死寂之中,有嘶哑的呐喊响起。
是桑德罗。
那个重创的男人还未曾恢复,用尽所有的力气,打破了压制,怒吼:“不要听他的,父亲,他在骗你啊!他只是想要动摇你而已!不要再为其他人妥协了,不要理会他!”
佩伦回头,看着他,看着他期冀和恳请的模样。
还有眼角滑落的血色泪水。
可同样,也看向了柳东黎。
柳东黎依旧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看着他。
“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东黎。”佩伦问:“这难道不是你盼望的么?”
柳东黎只是摇头,无奈的一笑。
“不论你选什么,我都会留在迦南里的,父亲。”他说:“叛逆期有一次就够了,我是你的儿子,我不会去其他的地方。”
寂静里,佩伦闭上了眼睛。
即便是再如何威严的家长,面对分裂的家族,也无法平静的做出仲裁。哪怕是为未来存留一线希望的领袖,面对来自继承者的反抗时,也依旧无可奈何。
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可同样,令做父亲的,都无可奈何。
自疲惫之中,最后所想起的,竟然是那一张本以为早就遗忘了的稚嫩面孔,那个牵着他的衣角,跌跌撞撞的追在他身后的少年。
当他回头看向身后时,少年便抬头,微笑着仰望着他。
像是望着不会熄灭的星辰一样。
如同所有看着他的孩子一样。
令他再无犹豫。
佩伦抬起了眼睛,看向面前的对手,最后发问:
“你想要赌什么?”
于是,槐诗微笑。
“当然是赌我能不能重启天国。”
他说:“当年你所毁灭的,能否在我的手中重现——”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其他比这更能够彰显正统的所在、决定迦南归属的方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