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年五月初一的申正,南京刑部员外郎李贽整理好桌上寥寥几张文稿,脱下身上已经起了疙瘩的茧绸官袍,穿上起毛更多的棉布便服,跟同僚招呼一声,离开了衙门。
刚出了大门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李卓吾!”
李贽扭回身看时,干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来道:“我道谁喊我,原来是冯老兄。你如何到这刑部来?可是有事?”
冯邦宁走近前,装模作样道:“给李大人见礼了。”口中说是说,那膝盖弯的速度却极慢。
李贽见状,微笑不语,也不阻止他。冯邦宁噗嗤一声笑了,口中道:“你这厮,小心我不发你的书。”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轻轻锤了冯邦宁肩膀一下,正经了神色问道:“你这个时辰来,干什么来了?”
冯邦宁摇头道:“我不是办事,我专门来找你。可有空闲,到荟萃楼坐坐去。”
李贽一听荟萃楼三个字,嘴巴里一阵湿润。苦笑道:“今天不行,龙溪先生到了南京,我今天要去拜会。”
冯邦宁听了,笑道:“我也知道龙溪先生到了南京——你还认识他?能带我一起去拜见一下吗?”
李贽听了,促狭道:“你这满身铜臭的,和我麻缠倒罢了,可别熏坏了龙溪先生,不领你去。”
李贽在冯邦宁的有心结交之下,早就和他成了一对好朋友,经常跟他开玩笑,冯邦宁听了,毫不以为忤。
拽住李贽的袍袖,冯邦宁问道:“你跟龙溪先生已经约好了吗?”
见李贽摇头,冯邦宁松口气道:“此时天色还早,你我先去荟萃楼,我跟你商量点事情,等吃过饭,我再给你雇辆马车,安排点礼物你再去——不然,你空着手这个时辰去吃白食?”
这一番安排,让李贽哑口结舌,毫无拒绝的道理。冯邦宁先打发了身边的小厮,让他去办雇马车买礼物的事,这才拉着李贽走了。
荟萃楼是南京近两年新开的清真大酒楼,因东家舍得下本钱,每道菜里面都放日升隆秘制的“味精”? 这生意火的不行。
冯邦宁常来此地? 掌柜的见他来了,忙把留着备用小包间拿出一个来? 让冯邦宁和李贽上了楼。
两人点了些酒菜? 李贽问道:“说罢,你找我什么事?可是难得? 你还有求到我的一天。”
冯邦宁先笑道:“李大哥,你这官儿做的有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袍子? 通起毛了。——等会儿等愚弟给你再买一身,要不然你就穿着这个去见龙溪先生?”
李贽文采富瞻,但跟冯邦宁说话从不拽文,听了叹道:“我他么的一辈子穷命? 这写书的钱还没攒下? 老婆子就要换房赁居,我这穷官儿能住两进的房子?荒唐!”
冯邦宁听了,笑道:“你家原来的房子也太逼仄了,一家子六口人住四间房子,家什都没地儿放。老嫂子做得对? 要不你也把银子都随手散了。”
李贽听了无语。此时菜上来了,李贽据案大嚼? 问道:“快说你的事儿,我着急要走。”
冯邦宁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平展开了,递给李贽道:“卓吾大哥有见识? 看看愚弟这个买卖做得做不得?”正是已经报到京师请过旨的第一期《皇明南京日报》创刊号。
李贽此时刚喝了一口鲜汤? 正往肚子里順嘴里的佛跳墙呢。接过报纸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醒目的标题? 一口待要喷出,闪念间又怕失了礼且糟蹋了桌上的菜,嘴巴一下子闭紧。
冯邦宁就听报纸后面噗嗤一声,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李贽把报纸往边上一扔,冯邦宁见他两个鼻孔都喷出些鱼翅丝儿挂在嘴边,正弯着腰猛咳。
好容易把鼻子里的东西擤干净了,李贽喝了茶漱了口,才喘匀了气息。见冯邦宁在一旁乐不可支,他骂道:“你这厮心太脏了,我都眼瞅着要五十岁的老人,经得起你开这般玩笑?”
冯邦宁先笑着赔礼,口中道:“没想到号称‘异端’的卓吾大哥也受不了这东西,看来这买卖是愚弟想差了,做不得。”
李贽一翻白眼,口中道:“我还没看呢,等我看过了再说。”说完,捡起地上的那张报纸,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也不提自己着急去见龙溪先生的事儿。
等看完了,他把报纸叠好拿在手里,上下打量冯邦宁,脸色也严肃了。口中道:“冯东家好大的势力,怎么就琢磨起这个东西来了?你这是什么,民间邸报?”
冯邦宁听了,怕他跟自己生分了。连忙道:“卓吾大哥,这不是先问你来了吗?”
李贽听了,先闭目沉思一会儿。随即冷声道:“说罢,你身后有谁?”
冯邦宁听了他的话茬子越来越硬,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赔笑道:“卓吾大哥,我这点事儿你还不知道?刚来南京就攀上李太监的关系,这才能开起来清流书坊,我还认识谁?”
李贽听了,拍了拍手中的报纸,口中道:“那你这东西给李秀山看过了没有?”
冯邦宁仍笑着道:“嗯,不瞒大哥。我已经拜李太监为干爹。这东西愚弟做好了第一个就他先看过了,干爹说朝廷又没规定民间不能办报纸,就像清流书坊的小说、话本一般,以前谁能想到?谁先干,谁就能赚大的——那意思撑腰让我干。”
李贽听了他转述李太监的话,心里有了点底。一直板着的脸也松动了,露出笑来指着冯邦宁道:“此前和你相交时,就觉得对我的脾气,你这厮胆子包着身子,就没你不敢干的事情!开书坊的拜太监为干爹,你这是要自绝于江南士林啊!”
冯邦宁听了哂笑道:“呵呵,反正我家的书读书人也不来买,都是贩夫走卒买去看,我理那些假道学干什么?”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连呼爽快。口中道:“好一个假道学!不过你说的不对,你家的书这些假道学家里最多,都是打发下人去买的,这些个假道学不露面罢了。”
接着又说道:“你要是问我,我当然说这东西好!不过,朝廷能不能让你干长远了,尚在两可之间。李太监在这里时,能护着你,可朝廷要查封,他也未必拦得住!”
冯邦宁听了这话,心说总算入巷了。他笑道:“你还不知我干爹何等样人?今日来找你之前,我才从镇守府出来。我干爹已经请了皇帝的旨意,许我做这生意。”
李贽听了,吃惊道:“这点子事情,李秀山居然扰动天听,这圣眷可太热了也。”
冯邦宁苦笑道:“我也这般问他,干爹说‘你不懂这报纸的厉害,胆子大倒是敢瞎琢磨,我还能像你那般不稳当?’卓吾大哥,这话啥意思我当时没敢问,这报纸厉害在哪里?我怎么不觉得呢?不就是些谈资,能有什么的?”
李贽听了,对冯邦宁叹道:“贤弟你可真是心大。秀山公说的对,这东西一旦问世,可比你那些小说话本厉害百倍——这是舆论利器,搅动人心的杆子!”
冯邦宁听了,装出害怕的样子,口中道:“要是像大哥这般说,这不是杀头的买卖吗?要不,我不做了。”
李贽听了,双目爆出精芒道:“别,别。你有皇帝撑腰了,怕什么?!只要别乱说话埋汰朝廷、官府,能有什么碍事的——我看你这第一版两篇文章就很好,谁写的?”
冯邦宁听了,得意道:“正是愚弟亲笔,我在镇守府看见了朝廷邸报和海大人奏章的抄本,照着抄了些,又评论一番——大哥看我那首诗做的怎么样?”
李贽听了,把报纸展开,又看了一遍吹捧皇帝大修水利的颂圣诗作。口中问道:“海大人是钦差,奏章李太监怎么能有?”
冯邦宁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干爹书案上看见的。”
李贽听了,不再问这事。指着报纸摇头道:“白瞎了你办报纸的新奇想法了,你这还能叫诗?这几篇文字,就属这首诗最差,你还不如不印上。妈妈的,像个大绿豆蝇趴在白面馒头上似的,太臭了你也。”
刚说完,见冯邦宁气的头顶的帽子都高了两寸,李贽忙转移话题道:“这句读符号却甚新奇,也是贤弟琢磨出来的?”
冯邦宁气哼哼道:“正是,老有人说我家话本分不清前后句子,我才想出来这招。你没看你自己的书?都用上了两期了!”
李贽苦笑道:“你给我送来得样书我从来不看,那是用来赚钱的东西,每次我写的时候都用棉花把鼻孔塞上才写的出。”
冯邦宁一听,更是气的七窍生烟,一拍桌子道:“好你个李卓吾,你这厮端碗吃肉,放筷子骂娘。明天起,稿费减半!”
李贽听了,庙里长草慌了神道:“贤弟勿恼。我再不气你了,你刚才害我喷饭的事儿也揭过。你今天来,就是问我这事儿能不能干?”
冯邦宁松了口气,心里先问自己:我和这厮到底有没有真的朋友之情谊?现在都一塌糊涂了。嘴上道:“大哥,我做着那么大买卖,如何能操持这么一摊子?今天找你——是想让你辞官,做这报纸主编!”
李贽听了大喜,叫道:“真的?贤弟你莫诳我,我可真敢干!”
冯邦宁听他这话,心中也大喜,对自己大伯冯保佩服的五体投地。心说大伯怎么就断定李卓吾有辞官之心,还真是厉害了。
口中道:“我诳你干什么?不过咱们可约法三章,第一你主编的文章不能攻击朝廷;第二离经叛道的东西三年后才能开始写;第三,我有最终审稿权!”
李贽听了,两眼通红,突然哽咽道:“贤弟说三年后让我直抒胸臆?在报纸上?我答应你,不给钱都行,我白帮忙!”
冯邦宁见了他这般模样,心中也有些凄惶。说道:“大哥说哪里话?报纸主编月薪六十两,愚弟给你八倍官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