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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七十三章 我为陛下贺

诸州进献贡物的活动持续了很久。

河南、关中、关北、河陇甚至江南部分州郡,都派了朝集使前来。

各色礼品堆积如山,看着就十分喜庆——这意味着地方州县对朝廷的恭顺与认可。

圣人耐着性子对每一位朝集使进行了慰勉,直到整个环节结束。

太常乐人奏起了《昭和之乐》,这是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标志。

按制,皇帝出入,奏《太和之乐》;王公出入,奏《舒和之乐》;皇帝举酒登歌,奏《昭和之乐》;皇帝乃饭,奏《休和之乐》。

而在皇帝举酒祝辞之前,还有一个环节,即王公大臣上表恭贺——朝贺这个词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外州朝集使先贺,蕃邦国主再贺(省略……),文武百官也需要贺。

贺表不是一个个宣读,而是选一德高望重的大臣统一宣读,这次选的是太师封彦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体力活。

事实上整个朝贺过程就是一个体力活,冗长、枯燥、无聊,还不如赶紧结束,大伙都等着聚餐呢。

“自乾符以来——”封彦卿清了清嗓子,率先读起了一份。

“国计日艰,王政日紊。江左海南,疮痍既甚。湖湘关内,耕织屡空。士庶黔黎,悉遭涂炭。松楸桑梓,半作蒸薪。”

“垣翰之中,臣僚之内,包藏祸心,违拒君命。罔思宠待,辄瓷凶谋。文武朝臣,仓皇奔窜。遂致毙踣,深可悯伤。”

“将帅官吏,草贼胡虏,窃弄干戈,连攻郡邑。虽输降款,未息狂谋。两京蒙尘,宗庙乏飨。才归大国,又及播迁。”

封彦卿年逾七十,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至少圣人、皇后及离得近的高级官员都听到了。

效果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炸了。

但他身份尊贵,说的也是实情,众人不敢也不能反驳,只能或目瞪口呆、或咬牙切齿、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圣人也呆了。正旦朝贺,这是唱的哪一出?

皇后紧了紧他的手,轻声安抚。

圣人花了好长时间才镇定下来,继续凝神听封彦卿下面的话,同时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你念啊,继续念啊,待我诛杀邵贼之后,看你又是一副什么表情?

呵呵,包藏祸心的臣僚到底是谁?圣人又悄悄看了一眼邵树德。

“……今上敬行避殿,减膳彻县。食无海陆之珍,耳绝管弦之乐。唯加惕励,冀遂感通。”

“太傅山川毓秀,二五储精。以不世出之才,行大有为之主。夷夏具瞻,社稷全赖。”

“河湟土疆,绵亘遐阔。吐蕃乘我多难,无力御奸,遂纵腥膻,不远京邑,事更十叶,时逾百年。太傅志安封域,权总戎麾,劲旅勇战,神兵电扫,竟以数州之力,大翦吐蕃之锋……武功既畅,经术是修,复阐儒风,以宏教化……”

这一段说的是邵树德收复河陇失地的旧事了。

大意是圣上的种种诚心之举,感动了上苍,于是天降勐人,帮他收复河陇,中兴大唐。

这是邵树德早年的高光之举。他有今日之地位,未尝没有收复河陇所带来的巨大威望。

赵光逢就曾经对他说过,天下有识之士知道了,皆耻为关东将帅效力,定纷纷来投。

这话现在看来,忽悠的成分很浓。

但不管怎样,至少在稳定关西方面,作用十分巨大。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如何拼得过关东群雄?实力差太远了。

殿内群臣,无论对邵树德观感如何,在这一点上也没法黑他。

此人,确实一个能臣。行伍出身,精通兵略,善抚士卒,胆大心细,平定陇右,功莫大焉。

有那去过河陇宣抚的官员,对邵树德的看法就更好了。一朝尽去腥膻,复以华风,是很能戳到这些朝官的爽点的。

圣人调整了下坐姿。

皇后静静听着。太傅此功,明明白白,再联想到封彦卿前面所说的各种惨状,心中暗道,或许天下定要有太傅这种不世出之将帅,才能保得她们这些妇人的安全。

“汴州朱全忠,承两朝恩荣,据十郡士众。凶狡成性,扇诱多端。毁忠废信,弃德崇奸。擅动甲兵,屡越封境……”

“并州李克用,招亡命而为腹心,凭山川而为险固。州县罄于供承,乡村泣于侵暴……”

“扬州杨行密,统戎专地,弄兵恃宠,不受文告,不服朝廷……”

“朱瑄、朱瑾,胁从百姓,残忍一方,积恶成殃,擢发难数……”

……

“……太傅纳交伯府,翼戴中朝。大旆东摇,汴寇荡定。长策独运,全齐以平。前时徐州,破行密之全军。比岁邯郸,摧克用之大阵。”

“……夏王起自兵戎,历阶节度,忧皇天之不吊,闵黎庶之倒悬。遂斩河南之妖鸟,不得鸣我王郊。靖河北之邪氛,不得紊我王气。使耕农不废,储峙有常。百姓安逸,流亡尽归。”

“……皇王御宇,切在摧恩,臣下尽忠,皆思励节。矧以显庆名都,列圣旧地,干戈近息,宫室初完。”

“臣为陛下贺,太傅实有回天再造、中兴保全之功。有臣若此,当代何忧?臣复为陛下贺。”

封彦卿读完了,眼神扫过殿内,立时便有人会意,出列道:“臣为陛下贺!”

不一会儿,几位宰相也纷纷起身,道:“臣为陛下贺。”

马屁精!贼党!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圣人心中怒吼,不过面上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朕亦庆幸有太傅,不然中兴恐无望矣。时已近午,腹中饥饿,文武百官,可于廊下饮宴。”

说罢,便领着皇后下了殿。

邵树德亦起身。不过还未等他离开,便有诸多官员围了过来,纷纷巴结。

时至今日,不管你是什么看法,大势已经非常明朗。

真心赞同邵树德有回天再造之功的,自然多番示好,诚心归附,期待作为新朝的从龙之臣。

不是很赞同他的,也不得不承认他立下的诸多功劳,对于改朝换代之事,虽然叹息,但也不会阻止。

这两类人,现在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在邢洺磁大败李克用,又屡破魏博逆藩之后。

今日封彦卿当着所有九品以上官员的面,历数邵树德的功绩,等于又给所有人强调了一遍。有些人仔细想想,确实也是那么回事,心中的块垒消了不少。

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个不世出之才来稳定局面,不然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前途眼见着暗澹无比。

邵树德与他们略略说了几句。不一会儿,礼朝使杨可证便来了,轻声道:“陛下于陶光园赐宴,以谢太傅回天再造之功。”

“臣谢陛下隆恩。”邵树德回道。

杨可证勉强笑了笑,道:“太傅这便随我来吧。”

“好!”邵树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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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帝后二圣已乘上了御辇,在仪仗的簇拥下,往飞香殿而去。

及至,圣人便急匆匆地入了殿。

皇后快步追了进来,道:“陛下!”

李昭仪等十余位嫔御早已等在殿内,见圣人来了,立刻迎上前行礼。

“皇后速速更衣。”圣人示意了一下,李昭仪捧来了一套钿钗礼衣。

钿钗礼衣者,皇后礼服之一,燕见宾客时所穿。

服用杂色,型制与袆衣一样,只不过没有锦鸡图桉,不用佩绶。

两名宫人上前,不管皇后愿不愿意,立时便换了起来。

随即又有几套舞服被呈了上来。

圣人看向昭仪李氏、婕妤刘氏、楚国夫人孙氏、冯翊郡夫人郑氏等人,急道:“还不更衣?”

昭仪李渐荣看了一眼圣人,突然哽咽道:“陛下,陶光园内小黄门、宫人皆已安排好。妾本只为陛下一人舞之,今若能迷惑邵贼,诛除此獠,纵死不恨。”

圣人也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只见他拉着李昭仪的手,道:“朕不会负你的。”

李渐荣抹了把眼泪,麻利地更衣。

献舞诸人胆子都比较大,心理素质较好,对圣人也比较忠心。比如李昭仪历史上是为圣人挡刀的,冯翊郡夫人郑氏也曾与赵国夫人宠颜一起,作为天使至朱全忠军中,诘问其兴师而来关中的缘故。

这等大事,换心理素质不行的人,定然露陷。

圣人也是观察多年,踌躇良久,这才选定了这么几个人。

何皇后已经更换好了钿钗礼衣,但神色哀伤,眼睛有些红。

“贱人欲害我大事耶?”圣人见了大怒,想甩一个耳光下去,又担心皇后白嫩的脸颊消不了肿,被邵贼发觉,心中憋闷得无以复加。

皇后沉默无语。

确实如圣人所说,事已至此,不可能再挽回了。她想起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轻叹一声,无论树德死不死,李家覆宗绝祀,或就在今日。

一行人更换好衣物后,很快便离了飞香殿,往北侧的陶光园而去。

此院在弘徽殿之北,东西数里,南面有长廊。园中有东西二渠,西通于九洲池。整体环境清幽,较为偏僻,一直是皇家休憩之所。

圣人在此赐宴,完全说得过去,也适合干大事。

午时二刻,帝后及嫔御、宫人乘御辇抵达了陶光园,检查了一番,甚为满意。

几乎与此同时,卫尉卿慕容福亲率数百甲士,从侧门扑了进来,并未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