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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四章 棣州城

棣州理所厌次县城外,刺史邵播刚刚检阅完部队。

检阅完部伍,自然要发赏,但邵播真的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一人给了几百钱便打发了,而军士们也不以为意,散了后直接回家干农活。

是的,棣州几乎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职业武人了。现在上阵打仗的,都是换了不知道几茬的征召兵。长期的拉锯之下,各县损失非常惨重,日子快过不下去了——就这样一种经济状况,他们还要给乐安郡王上供,还有禁军驻扎所产生的庞大的递顿支出。

屯于棣州的禁军乃突将军一部,万余步骑,主要与卢彦威作战,偶尔还会面对王镕的镇州兵。

突将军是淮海道的主要驻军。最开始几乎尽数屯于棣州,后来,随着南方局势有些紧张,徐、泗二州有小规模叛乱,于是分出一厢兵马南下弹压。留在棣州的是左厢,与沧景兵也算是老相识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保得棣州没有全部沦陷,朝廷有了一个楔入沧景镇内部的桥头堡。

邵播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突将军身上,那是不理智的。棣州的土地,还得靠本乡本土的勇士来保。

邵播扭头看了一眼。

散去的将士们老的老、少的少,有人双鬓斑白,有人一脸稚气,有人还算魁梧壮实,有人却是瘦弱不堪,就连兵器也五花八门,甲具更是很少看到。

这样一支军队,一般而言是不能战的,一触即溃大有可能。可谁让沧景武夫太能祸害了呢?棣州百姓受够了那帮豺狼,如今被征召而来的军士,又有哪个不和他们有仇?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棣州最后的元气了。他们若没了,棣州最后的脊梁骨也就断了,今后即便杀父仇人打过来,也没人会反抗了。”邵播叹了口气,说道。

播弟邵扬闻言有些迷茫。

棣州为朝廷顶在一线,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四境荒芜,百姓亡散,全州上下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百姓的忍耐几乎要到极限了。这次若不能讨灭他们的头号死敌卢彦威,那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当然,便是北巡失败又如何?圣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们棣州在河北孤独地对抗敌军,忍受敌人的报复,你又能如何?

造反?你有实力么?怕是连黄河都过不了。大夏朝廷掩有百余州,一州一郡造反的消息,都不足以在夜间打开宫城,入内禀报。

“别多想了。”邵播说道:“静观其变即可。此番北巡,圣人空国而来,即便大败亏输,也不要有什么想法。我等只忠于洛阳朝廷,至于是哪家圣人,这不重要。我今日便收拾收拾,前往齐州面圣,你留守棣州,与突将军多加联络,稳着点。”

“好。”邵扬应道。

兄长是有本事的,见识也很非凡,邵扬小时候就知道了。最近与兄长谈论天下大势,一直引以为憾。

昔年淄青节度使王敬武薨,棣州刺史张蟾不服王师范小儿,起兵造反;朝廷亦觊觎淄青六州之地,派太子少师崔安潜出任节度使;王师范派出去征讨张蟾的大将卢弘亦拥兵自重,回师青州,逼迫王师范。

那是淄青六州最混乱的时刻,错过那个天赐良机,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而你连一镇节度使都不是,在这个乱世之中,又哪来的机会纵横捭阖、快意驰骋呢?

棣州邵家,当时没出头,那么也就这样了。

新朝邵圣,一力削藩,中原的河中、陕虢、宣武、天平、泰宁、感化、淄青等镇在他的打击下灰飞烟灭。而今地方上也就只剩一些藩镇余孽在默默潜伏,始终等不到作乱的机会。

若再稳定个二十年,等这些藩镇余孽都死心了,就更没机会了。

兄长大胆判断,今后若有改朝换代,一定起于洛阳,而不是地方藩镇了。也就是说,造反的主力从藩镇变成了禁军。他原本预计这个过程要花几十年时间的,但邵圣削藩削得丧心病狂,为此不惜延迟统一大业,也要打好地基。

削藩带来的结果就是天下精兵收于洛阳,有能力改朝换代的就禁军那拨人了。

他们这些地方小军阀,能做的就是坐观洛阳城头变幻大王旗,谁当圣人就支持谁,别无选择。

回到城中后,邵播兄弟没有耽搁。

邵扬自去衙署坐镇不提,邵播与家人一起吃了顿午饭。

看着桌上不甚丰盛的饭菜,他重重叹了口气。连刺史都这样了,可想升斗小民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恨还有那乐安郡王在吸血,简直了!他甚至都有些怀疑,圣人将乐安郡王的食邑放在棣州,是不是别有目的?整整五千户的财货,我多养一千精兵不好么?

离家之后,邵播带着数十骑一路向南。

从州城到黄河渡口这一片,人烟稀少,百业凋敝。

房屋破了没人修缮,田地中的杂草无人清理,道路坑坑洼洼,颇为不便。

时已六月,去岁种下的越冬小麦已经到了收获的时节,但田间地头却没有多少人。即便有,也以老人、妇人、小孩居多。

听到清脆的马蹄声后,在田间忙活的农人都战战兢兢,生怕又是来催课或拉丁的。邵播见了他们害怕的模样,催马掩面而去,无颜见本乡父老。

而在渡过黄河,进入淄州邹平县境之后,风物又陡然一变。

淄州,不知道多少年没打仗了。安史之乱那会就没怎么波及,其后的藩镇混战,也得以偏安,未被卷入。长时间的和平下来,淄州百姓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多么富庶,但说一句安定确实没有错的。

邵圣东征那会可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残,但也很快结束,损失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故很快恢复了过来。

“淄州四县,往常也就和棣州六县差相仿佛,如今却是被人远远甩在后面了。”邵播下了马,在一处山野小店内暂歇,看着附近田间金黄色的麦穗,神色极为复杂。

驿道之上车马来往不绝。一部分向东,满载粮食、农具、布匹、盐茶等各类物资;一部分向西,则装运着大量粟麦、果蔬。

稍一打听便知道,东向物资输往登莱青三州,最终目的地则是安东府旅顺县的都里浦码头。西向物资是运往齐州历城,供给陆续抵达的北巡大军。

野店内还有几名武人在小憩。

稍一打听,便知是圣人从南方调来的兵将。有那操蜀地口音的军士满腹牢骚,不住抱怨被朝廷驱赶着来送死。

“那些蛮獠越来越不好管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说道:“此番四千三百人出征,蛮獠就将近一半。走了两三个月,就领了两缗钱,待到了河北,打上几仗,这两缗钱怕是又要被朝廷收回去。”

“你们如此,我们通州儿郎又何尝不是呢?”另外一人叹道:“活着时拿的钱没禁军多,死了后抚恤也没人家多。儿郎们去乡下打打牙祭,还被人捉住斩了,这日子是人过的吗?”

“冲锋陷阵、辗转沟壑、蚁附攻城,这几招下来,怕是没几个人能回去哦。”

“与其这样,还不如……”

“你敢吗?”军官苦笑道:“黑矟、金刀二军自兴元府南下,那威风劲,咱们的兵再练下去也不是人家的对手。驻跸泰山宫的天雄军你也看到了,全军三万众,身被精甲,骁勇凶悍,诸葛使君看到时便面如土色,还反个屁!”

“那——不如亡去?”

“往哪逃?”军官叹道:“往巴州跑肯定是不行的,一路上就被人锁拿了。投降沧景、成德也不行,去了人家那里多半也不受待见,一样往死里用。”

“那怎么办?”

“唉!别说了,喝酒!”

邵播在一旁听得颇有感触,简直遇到了知音一般。

如今天下就是这么个操行。邵圣拳打脚踢,平灭诸多藩镇,但说大伙忠心不二那是瞎扯,这年月连父母都能卖,能有多忠心?说白了,反又不敢反,送死又不甘心,逃也没处逃,真真要逼死人。

不过,其实还是有条活路的,即去边地当镇兵,或者解甲归田,去远方边郡当府兵。

这条路以前没多少人愿意选。但随着时间推移,在生死抉择之下,总有部分人会想通的,然后做出这个选择,徙家去边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今战争主要集中在中原内部,边地说实话还算太平,偶有小叛乱,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休息完毕之后,邵播一行人继续上路,向西疾驰。

沿途驿道之上已经可以看到大队行军的武人了。

登上高岗之时,也可以看到远方的河面上云帆点点,大量船只从洛口、河阴等地起航,将粮草军资运往下游的棣州。

战争,其实已经迫在眉睫。

六月初五,邵播抵达了泰山宫以东数里,但见附近旌旗林立,营栅遍野。巡逻、操练的军士数不胜数,如龙的车马一路延伸到天边的尽头,甚至还摆不下,很多直接带着货物拐进了刚刚收割完毕的田野之中。

怕不是有十万人屯于左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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