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在皇历上不断圈圈写写。
尤其是晚上要与枢密院、六部官员再次商讨禁军步队是否增设的条目,邵树德用红笔圈了起来,写道:增设一军,年费60万缗?
60是两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最后还加了一个问号、两个叹号,显示了邵圣纠结的心情。
晚上入睡前,他还要召见李杭之子李守信,派他去一趟凉州。
在这一条上,邵树德又忍不住开喷了:边将贪暴?去岁还进贡颇多,今岁即反,实难相信!边将若无不法事,部落酋豪尽数诛杀,余众发来南阳,须得好好炮制!
这些皇历用完后,都是要送去存档的。
撰写《今上实录》的史官们的乐趣应该会很多,因为可以从很多细节处窥探圣人的内心世界。
搁下毛笔之后,宫人已将午饭送了过来。
邵圣移步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一边吃饭,一边听宫官汇报。午饭非常「不健康」:鸡汤、咸鱼、羊排、粟米饭、果蔬。
酒已经不喝了,肉鱼每顿都有。但邵树德的体型还是非常匀称的,殿外就是器械架,上面的每样兵器他都很精通,时不时耍上一通。
有时候,甚至还策马而出,弯弓搭箭,练习一番。
他的练习量,甚至连一般武夫都望尘莫及,因为他们没这个条件。「武威军攻破赵州,抄掠王镕别馆,获其姬妾数百。」
「关内道州军指挥使李柏奏....」
「等等!」邵树德说道:「王镕别馆之中的财货,点验清楚,收入库中,充作赏赐。姬妾一并发来北平,让朕看一看,随后分发给有功将士。」
解氏连忙吩咐女史记下。
圣人对所有奏疏的批复意见,都会返给政事堂、枢密院,再由他们处置。邵树德继续吃饭。
王镕这厮,听闻有一千多妻妾,谱比自己还大。最离谱的是,他记得一个逸闻,后周太祖郭威的第二任妻子,曾经就是王镕的小妾。不过此时应该还小,还没被王镕选进宫去。
待攻破镇州,王家五代六帅积攒的家业,定要好好清点。
打了这么久的仗,不捞点钱回来,实在太亏了。「继续。」邵树德说道。
「关内道州军出征以来,多历战事,而今颇有章法,勇悍敢战,此皆圣人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之功。」
「马屁精!「邵树德笑道:「记下来,给枢密院提点一下,让他们警告李柏,若朕再见到他这些空话、套话,罚俸一年。实事求是,讲了多少遍了?关内州军以前为什么不能战?现在为何能战了?固然有战事历练的原因,难道就没有其他因素吗?李柏那几个亲信,跟狗屎一样,当初被葛从周斩了一点不冤枉,让他好好琢磨。」
「是。」解氏应下,女史已经奋笔疾书。
「晋阳消息,自十月朔日设黍嚯宴招待幕府群僚后,晋王便再没露过面,由刘氏、张氏二人在家照顾静养。幕府大小事务,悉由李袭吉、冯道、李落落以及从代州返回的李嗣昭处理。实在难以自决的,方入府奏闻。」
邵树德搁下了筷子。
刘氏是晋王妃,张氏是李匡筹之妻,这二人都是克用比较喜爱的妻妾。由她俩照顾,说明克用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十月朔日就是十月初一。在这一天,粮食已经收获,冬天即将来临,北人会吃「麻羹豆饭」,进行隆重的祭祀。
李克用以前不会做这种事情的。现在做了,因为他醒悟了。但人生没有如果,没法重来,韶华已逝,就只能徒唤奈何。
「义兄也是一代人杰,唉。」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继续盯着。他若故去,朕立刻入河东。」解氏又吩咐女史记下。
「安南来报,交趾郡王莫再思染病身故,镇内暗流涌动。」解氏继续阅读。邵树德放下手里的羊排,问道:「今岁交州礼朝使来了吗?」
「来了,带了许多礼物。」解氏答道:「进奏官姜知微请朝廷发兵镇守,迟则有变。」邵树德沉吟片刻。
莫再思多年前就大病过一场,差点没挺过来。当地的医官甚至没法弄清楚他得的是什么病,非常蛋疼。
邵树德以自己有限的知识猜测,大概就是常见的热带病,当地人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了,外人则没有。
历史上欧洲殖民者去西非时,被疟疾弄得***,但当地黑人却有一种什么贫血基因,天然对这种疾病有一定的抵抗能力。
安南镇其实已经两次在内地募兵了,第二次甚至有储氏、齐氏子弟前往,充任将官,压制地方割据势力的野心。
他们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效果。但根据这些年陆陆续续发过来的情报看,安南诸州本地化的趋势依然在进行着,只不过速度大大减慢了。
前唐的遗泽,一定要小心呵护。安南人独立自主的野心一旦萌发出来,再想压回去,花费的代价就很大了。
「传旨,以交州行军司马储慎仪为节度使。」邵树德说道:「在临朔宫役徒中招募勇士三千,发往交州。若愿带家人一同南下者,人赐钱十缗、绢二十匹。至交州,有司令给田宅。」
「令吾儿承节发蜀中降兵五千,借道前往安南。若愿带家人随行,赏赐如故。」
「威胜军拣选汉东籍精兵千人,发往安南.....」」
这些人去了安南,按照他们以往的作风,未必会老实。但如果考虑到当地大量土著的存在,他们的选择其实也很有限,只能团结在节度使周围。
说难听点,他们就是殖民者。
殖民者内部固然有矛盾,但在外人眼里,所有殖民者都该死,人家管你有什么矛盾?
「安南土族子弟,有材力者可选入宫廷卫士,朕给一百个员额。三都国子监,募安南士族子弟二十人入学。明年科考.....「说到这里,邵树德停顿了下。
他下意识想帮安南学子「作弊」,让他们考中一两个进士,但如今的规矩甚严,他也不好公然破坏。
这个时候,他就想到了后世各省区的大学入学名额,那也是人为划定的。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他认为全国就该统一考试,严格按分数来划线,不管考上的学生来自哪里。稍大些之后,他知道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做是行不通的。有些地方,因为教育、传统、经济、社会水平等因素,学生整体素质就是偏低,如果放开了竞争,劣势极大,必须予以照顾。
单独划一个南北榜也不太科学。因为单独一个「南」或「北「非常大,内部差异也大。但如果你分得太细了,是否有这个行政能力来执行?一个道多少个名额,怎么分配?人口增加或减少了,是不是要相应变化?
「明日添一个日程,朕要找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科举分榜之事。」邵树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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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了一会重剑后,钱传璙到了。邵树德直接让他来到器械场。
「嘭!」重剑砍在假人身上,木屑四溅。钱传璙在一旁默默看着。
邵圣是货真价实的武夫,古往今来这么多开国之君里,他应该是比较酷爱武艺的了。甚至可以说是坚持练武时间最长的一个。
四十八岁了,依然拿着长剑挥舞不休。
这种兵器,使得好的人不多,敢用的人更少。一个藩镇,撑死了编练一个都,作为督战的精锐部队。
像朱全忠、杨行密那样,把长剑士当作决
胜部队的人,真是少之又少。「钱王可好?」邵树德将长剑一掷,夏鲁奇稳稳接住,放入器械架内。钱镠是夏朝册封的余杭郡王,故邵树德称之为「钱王」,以示亲近。「劳烦陛下挂心了。」钱传璙说道:「身体还算康健。」
「看到行密缠绵病榻,钱王怎么说?」邵树德问道。
钱传琼是钱镠派来北平的礼朝使,带着大批财货,足值数万缗钱,手笔还是很大的。此外,还有数十两浙学子跟着一起过来了,准备参加明年春季的科考。
糊名誊卷制度出来后,大夏科考的吸引力日益增强,南方藩镇前来考学的人暴增,形势相当不错。
「家父欣喜杨逆即将归西。」钱传璙答道。
「若朝廷下令两浙即刻出师,攻常州,钱王怎么说?」邵树德又问道。钱传琼一窒,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飞快回道:「愿尊奉朝廷号令。」邵树德笑了笑,道:「还没那么快。方才戏言罢了。」
他当然知道,钱镠、杨行密的关系远不是表面上的死对头那么简单。
藩镇割据的状态下,任何一个首领第一关注的,始终是内部,即内部不能出现威胁到自己的二号人物。
历史上钱镠征发武勇都士卒做劳役,军士暴怒,直接造反。这一场叛乱,几乎让钱氏基业覆灭。关键时刻杨行密是怎么做的?勒令宣州刺史田覠退兵,不然就讨伐,同时把女儿嫁给钱镠之子钱传璙,两家修好,直接放弃灭掉钱镠的机会。
如果事情反过来,钱镠多半也会这么做。因为他手下那些刺史,其实也非嫡系,很多都是当年董昌时代的旧人。
这就是一种困境。
你对外扩张,到底便宜了谁?君主们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或许也是很多藩镇对外扩张**不强的原因之一,节度使要把打下来的地盘分封给部将,自己所得有限,反倒有可能养出白眼狼,何必呢?
这个时空的钱镠还没那么飘。没让武勇都这种以蔡人为主的精锐部队去修城墙或挖沟渠,镇内大体安定,太平无事。
「听闻豫章郡王身体也不太好了,钱王怎么说?」邵树德招了招手,两名武士走了过来,替他解甲。
豫章郡王就是钟传。
当年邵树德开国,一开始有数人得册封,如钱镠、钟传、王审知、马殷、赵匡凝等。
这些册封仅有爵位,没有食邑,且如前唐中后期所册封的诸多郡王、亲王一样,「仅止及身」,也就是一代而止。
有些人不在乎这个虚名,能实际割据就行。但有些人就不爽了,比如马殷。他就不满没有得到亲王的封爵,愤而尊奉唐室,仍以天祐为年号。
不过他对唐室好像也没多忠诚。听闻最近在筹备登基仪式,竟然打算称帝建国了。「家父担忧淮人趁机攻打江西,颇为担忧。」钱传璙回道。
这其实才是他来北平的主要原因。至于说新年朝贺,随便派个官过来就行了,用得着钱传琼亲自出马?
「有没有听到马殷的消息?他会不会出兵江西?「邵树德问道。
「据钟传所言,马殷打算进攻宁远军,诛杀普宁郡王邵得胜。」钱传璙说道:「前些年宁远军闹内讧,元气大伤。又遭清海军刘隐讨伐,损失惨重。马殷很可能想夺占此地,清除后方隐患。」
邵树德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邵得胜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驭下能力差了些,闹了不止一次内讧。最关键的是,内贼是有可能勾结外贼的。前次被刘隐夺去三个州,至今没能讨回。后来因为马殷的威胁,刘隐又与其交好,但也没把地盘还回去。
邵树德原本打算派一些降兵过去,借道前往容州,但看邵得胜那个样子,又
担心他能不能稳住。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换人了。
「钟传.....」邵树德叹了口气。上一代人,一个个都要退场了。
「江西之事,钱王要多费心了。若淮人有异动,立刻发兵击之,勿疑。届时王师也会出汉东诸郡,下江州,两相夹击,定把淮人打回去。「邵树德吩咐道。
「陛下圣明。」钱传璙听了大喜。
他来北平的目的就是这个,担心杨吴得了江西后实力大增,两浙再也无法相抗。如今终于得到确切的安全保证了,甚好,甚好!
见他那样子,邵树德也笑了。
他现在不会对南方投入太多精力,只有一个原则,维持现状,以待他腾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