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子审视了监国两年的几件主要大事后,邵树德接过权柄,开始亲政。
他没有太多的动作。
如今海内升平,四海安宁,一切镇之以静为主。
事实上从河东易帜之后,北方基本就太平了。攻灭南方诸镇后,全国大部平静,比起唐末那种无处不战的境地要好太多了。
整个帝国从巨大消耗的状态下解脱了出来,开始积累财富,产生盈余。
即便有攻打长和、西域的战争爆发,但受到较大影响只有两处:蜀中、河陇。
其他地方的物资、人员即便想驰援过去,成本也非常高昂,故没有太多消耗,直到邵树德在河南、河东征发大量夫子西行为止。
从整体层面而言,这个庞大国家的战争发动机已接近熄火,帝国主要的资源更多分配到了两件事上:移民、基建。
一等国道是重中之重。
南北向的大动脉云襄道(云州—襄州)持续开工,但主要集中在北端,因为南线早已通到终点襄阳。
在数年之前,河东境内修建的主要有两段,一是从太原府向南北两个方向修,一个是从云州向南——囿于财力,后李克用时代的河东亟需休整,故其他州县并未开工建设,而是着重整顿内部事务,让百姓喘一口气。
截止同光元年末,太原府向北已修通到了猩州,一等国道进入代州境内。与此同时,云州方向也向南修路,穿过朔州东境,抵达雁门关外。
太原府向南,则通到了潞州。
因为泽潞被祸害多年,人烟稀少,河阳方向征发大批夫子,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及多年时间,开山凿石,拓宽道路,硬生生通车到了泽州。
驿道就是这样,以蜀中南部山区为例,汉初没有路,汉末时已有崎区小径,南北朝时已可稳定通行人、马,隋唐时进一步开山修路,已可通行马车。
在没有大型工程机械的年代,很多道路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当然,如果有需求,封建王朝也可以在短短几年内给你整一条大路出来,就看愿不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了。
总而言之,云襄道河东段目前仅剩泽潞、代州两处未完工,其余已全线畅通,路上车水马龙,投入使用很多年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同光二年河东境内也会全线通车,甚至云州方向还会向北,修一条延长线,直通柔州集宁县——阴山镇军一部的驻地。
南北大动脉,历经十余年修建,竟然就要这么打通了。在四轮马车的加持下,各地之间的运输成本会急剧降低、速度大大加快,对商业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东西向的两京大驿道的修建过程,同样体现出了东快、西慢的特点。
东段方向,数年前就已通至郓州,到同光元年末,淄州、青州、来州各自修建的路段已经接入通车,只剩登州最后一段了。
两京大驿道的最东端,是登州东部的赤山浦码头,一个新兴海港城镇。随着出海捕鱼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城池愈发繁荣。原本很多乡里是新罗人占多数的,现在也被河南人、河北人淹没了,地方大变样。
西段方向,三年内已经从弘农修通到了潼关。
长安到潼关方向,也早就通车。
从字面上来理解的话,“两京”早就连接在一起了。
现在开工建设的路段,主要在长安以西。
按照邵树德的规划,这一段主要是走邠州、泾州、原州的北线,最后直通会宁关码头,这是优先级最高的方向。
至于南线,即长安向西走岐州、陇州、秦州、河渭方向的,就看各地余力了,反正目前基本处于停滞状态。
云襄道、两京大驿道这两条主动脉之外,河北方向其实也在修一条一等国道,主要是在北平府境内。
从昌平县出发,经幽州城向东,过蓟州、平州,出临渝关,通往营州。
截止目前,关内部分已经大体完工,但营州路段较为麻烦,进展不大,且路线方面存在分歧。
有人认为,近些年辽泽日益退化,淤出了不少陆地,可尝试沿海修建道路,无需向北过柳城,在山里绕来绕去。
也有人认为,淤出的陆地并不坚实,且沿途仍有许多沼泽,发洪水之时,经常将其冲毁、淹没。那片地方,虽然水草丰美,但种地风险较大,唯适合放牧,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太多人,故还是走北线较好。
邵树德同意了北线方案,仍走柳城,顺便沟通七圣州,认为这样价值较大。
而官员们在这方面争吵,也让他莫名地感到些许欣慰。
因为他们争论的是国家建设的细节,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所谓国本、战争之类。这也从侧面说明,这个国家走在良性发展的轨道上。
甚好!
******
二月、三月很快就过去了,四月初,太子邵承节领命出京,带着已休整年余的铁骑军万人,以及飞龙、金刀、黑矟三军中抽调的六个指挥一万二千骑马步兵,往河北而去,开始了他巡视两道的工作。
邵树德则来到了渭水南岸的禁苑,踏青游春。
四月也,有鸟名获谷,其名自呼。农人候此鸟,则犁杷上岸。
这是一个农事比较繁忙的时节,同时也是充满希望的时节。
登上亭台楼阁后,他眺望着河北的沃野。
明媚春光之中,村社星罗棋布。
一垄垄整齐的麦田之内,农人忙忙碌碌,灌既、锄草、追肥,忙得不亦乐乎。
两片田野之间,土路弯弯曲曲,延伸向远方。
货郎挑着担子沿路吆喝,叫卖货物。
小童牵着黄牛,向野河沟边的草地走去。
游手好闲的少年,腰间挎着刀,左顾右盼。小娘子见了,捂嘴轻笑,老人见了,破口大骂。于是乎,不一会儿就灰熘熘跑路了。
好一幅乡间图景!
邵树德见了,仿佛在空气中看到了一个个“ 1”的符号——他的帝国,在稳步积蓄着实力。
再远处,则是充塞道路的马车,以及黑压压看不到头的人流。
这是往西迁移的百姓。
有的是军士家人,有的是普通百姓,有的则是商人招募的精壮男子,西行种地去了。
看到这里,他仿佛又见到了一个个“-1”符号——这是大夏帝国的持续性开支。
不过没关系,现在进项大于出项。些许移民,还支撑得起。
“册书都写好了吧?”他转过身来,问道。
宫官苏氏将两份册书递上。
邵树德看完后,笑道:“朴氏姿态最低,可谓有大智慧。甄氏扭扭捏捏,不过到底也选对了路。这两份册书,发往中书,交给两国使者带回去吧。”
朴氏指的是新罗国主朴景晖。
作为原来半岛的正统,新罗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与其进入王朝末期,朝政混乱脱不开关系。
而且,新罗王金氏绝嗣,朴氏以外戚的身份继位,更加剧了混乱。
不过到底是正统,他们的号召力还是不小的。比如百济国主甄萱的父亲就与儿子势不两立,仍为新罗臣子,也是一桩奇事。
泰封、新罗、百济之中,新罗的势头最差。虽说使者吹嘘去年大破甄萱,“斩首数万”,但邵树德根本不信。
赢肯定是赢了,但斩首几千级就了不得了,不可能更多。
而且,主动进攻赢了,与防守反击赢,这是两个概念好不好?新罗混到现在,只能防守,无力进攻,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再拖下去,怕是防守也无能,那就是亡国之时了。
朴景晖知道如今的局势非常不乐观,故屡次遣使入朝,探听消息。
前年的时候,请求册封,但邵树德出征去了,后来在西域收到消息,也没回应。
今年年初又来,这次态度更加卑微,提出国内港口可让大夏船只靠泊修理,然后请求朝廷发兵,援助他们。
邵树德没有正面回答发兵的事情,但终于同意册封朴景晖为“智顺新罗王”。
至于甄氏么,他们来得比新罗还早一些,邵树德一直拖着,这次终于降下德音,同意册封百济国主甄萱为“怀顺百济王”。
毫无疑问,站在新罗人的立场上来看,他们肯定对大夏册封弓裔、甄萱二人不满。因为他们自视正统,认为泰封、百济都是乱臣贼子,只不过无力剿灭罢了。
大夏册封三顺王,等于在法律意义上认可了弓氏、甄氏的地位,把他们与新罗提到了同等地位。
但这又如何?自己国中什么情况不清楚么?
况且,邵树德对三国使者都严加训戒,要求他们以现有地盘为国境,不得互相侵攻,其实帮了新罗的忙。
当然,泰封、百济也可能不听。但无所谓了,邵树德不是很在意。
就目前来看,泰封的国力最强,地盘和人口最多。不过他们面临着一个极大的劣势,那就是地接大夏国境。
如今的辽东,可不是荒无人烟的所在。
事实上,渤海国的西京、南京就在附近,乐州的户口也比较殷实,安东府、辽东诸州有数万府兵,还可以征调大量蕃兵轻骑,即便没法占领泰封,但捣捣乱的能力还是有的——随便一个增兵浿水,就能把泰封国的主力吸引到北边来。
从黑暗的角度来想,邵树德可能还巴不得他们互相侵攻,继续消耗呢。等到打得精疲力竭,数百里无人烟的时候,就会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
历史上他们遇到了中原五代更替,契丹也把注意力放在南边的有利时机,最终统一,然后经过六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缓过了一口气来。
这个时候,即便契丹攻破了高丽国都(开城),但国王逃到南边的罗州(今全罗南道境内),号召抵抗,地方上也有充足的物资、人丁,故能坚持下去,没那么容易吃下了——他们把握住了历史赐予的良机,躲过一劫。
但这会么,旁边有一个老练的猎手,正用阴冷的毒蛇般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情况大不一样了。
邵树德未必想完全占领这三国,但目前这个程度的册封,与纸何异?算是羁縻统治体系中约束力最弱的一等了。
至不济,也得像于阗国一样,加强控制。即你们可以继续自治,我也不想惹那个麻烦、花费巨大成本直接统治,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但适当加强控制是肯定的。
他在慢慢等待时机,等不到就交给儿子,不着急。
“陛下,于阗国主李圣天已抵达京师。”韩全诲轻手轻脚上了楼,低声禀报道。
“让他径来此处。”邵树德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