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富伦先是怔了怔,过后才明白花真是要去净手,当下便露出古怪的神情来,然而一息之后,那古怪便又换作了艳羡,故意用着大些的声音道:
“啊呀,花真妹妹这是与宋人学的规矩么?可真真文雅得很呢。听说你家的宋人老师很有学问,什么时候将他请来也教教我们南边的礼仪呀?方才妹妹这样说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和宋国的姑娘们在一处吃茶哪。”
亭中诸女闻言,登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皆吃吃笑了起来。
珍珠的话里含着尖刺,明赞暗讽,谁都能听明白。
今日受邀而来的贵女,泰半与珍珠交好,花真这个外来户几如孤身一人,便有人跳出来给珍珠帮腔:
“是呀是呀,花真妹妹端茶盏的手势也像宋国的姑娘,手指头翘翘的。”
“花真姐姐,这条裙子也是你家宋人师父画的花样子么?怪模怪样的,就像被大雨打残了的花儿一样呢。”..??m
“花真妹妹,听说你家宋人师父可俊了,何时带过来给我们瞧瞧呀?我就不信他能比我姐姐养的那几头牧那黑泰还要好看。”
言来语去、夹枪带棒,句句不离“宋”字,末了更将离奴扯了出来,却是将花真比做了金国最为低贱的宋人贱民了。
东风袅娜,吹动着竹影桃枝,似欲缓和那六角亭中暗涌的潮水,却终究徒然。
珍珠富伦笑吟吟地托着腮,眼瞧着众女七嘴八舌地围攻花真,却是连劝都没劝上一句,反倒还满脸地兴味,仿佛听得很欢喜。
花真面上的笑容亦是甜恰恰地,漂亮得能摘下来当花儿戴。待到诸女的声音终是停息,她方才抿了抿鬓边发丝,启唇笑语:
“你们呀,一个一个地真像小孩子。你们可知道,老师可是很重要、很该被尊敬的人呢,他教导我学问、教我做人的道理,我这个学生只能听从他的召唤,哪里能随便把他喊出来呢?
珍珠姐姐你可别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皇帝陛下说的呢。我还记得在昌黎皇城的时候,陛下便和家父说过,那些学问深厚的宋人老师,就像那高山与大河,我们要虚心向他们学习高山之高、大河之大,要将他们的长处全都学回来。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大金的勇士也打到了中原,然后,我们就能反过来让那些宋人做我们的学生,由我们教导他们做人、做事的道理,让他们顺从我们的管教,接受我们的统治,成为我大金最听话的臣民。”
不紧不慢一席话,直说得六角亭中一片寂静,而远在亭外的卫姝,亦是心下惕然。
此语何其险恶?
其意又何其深远?
花真是绝说不出这等话来的。
以她的年龄、阅历并阿琪思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有如此见地,可见这一席话的确是她听来的,而若口出此言者乃是金国皇帝,则金国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已经不仅止于“师夷之长以制夷”了,而是“以金代宋”、“将邪为正”,最终达到“以少治多”的目的。
若金人果然夺取中原并施以此政,则用不上两、三代的工夫,中原百姓便会将金人那一套走了样的教化奉若圭臬,反将祖宗本源视作歪理邪说。
设若金人再以“血脉优劣”为由,行贬宋扬金之事,则中原的子孙后代便会以中原血脉自鄙,而视金人血脉为高贵,进而自轻自贱、自甘为奴。
这哪里是教化?
这分明是要断了我中原的根啊!
朕绝不能答应!
一时间,卫姝只觉心头火起,丹田内息一阵浮涌,连脑门儿都突突地跳疼了起来。
旁的都行,唯“祖宗”二字,她是断然不会让予旁人的,更不会让给这心怀鬼胎的化外异族。
那些后世子孙孝敬的香火,只能由中原正统来受,旁人那是一星都休想拿走的,否则,朕诛了他。
卫姝微阖了目,用了数息抑下起伏的心绪,方才重又张眸,换过一种赞赏的眼神,遥遥望向亭子里的花真。
看起来,花真还真是没白与那宋人老师学习,这绵里藏针的一番对答,不仅抬出了金国皇帝撑住场面,其言辞之雄阔、语意之深邃,比珍珠之流不知高出了多少。
此外,那位金国老皇,亦当得一赞。
卫姝将视线投向了更远的北边,那里是金国皇都昌黎的方向。
原先不过一个少民小族,却能迫得大宋也不得不与之连年征战,而以武立国之后,又却懂得虚心学习大宋之长,更不耻于效仿宋规宋矩,还将那宋人之中忘祖背宗者拉拢到身边来,百般示好,甚至许以高官厚禄,将这些宋人用来对付大宋。
毕竟,这世上最了解大宋的,只能是那些宋人,他们知道大宋的薄弱之处,便专拣着大宋的痛脚去打,假以时日,必是一股远比金人雄兵更可怕的力量。
如此心胸、如此手段,这位金皇并不比古往今来那些圣明君主差。
只消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卫姝便也不得不承认,江山代有才人出,而这一代的雄主,不在中原,而在异域。
这般看来,大宋北边儿的这位邻居,委实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主,若大宋还不赶快警醒起来,只怕花真的这一番笑语,便会成真。
这样想着时,早已并非国君的卫姝,不免又生了出些杞人忧天的念头来,惜乎她如今身在异国,又还是个奴身,便是有天大的志向,也只能在脑子里过一过罢了。
六角亭中,花真说完了那番话,也不去管亭中诸女听懂与否,便迈着轻盈的步履离了席。
柯婆婆在远处瞧见了,立时点手唤过一众婢女跟上,一行人围随着花真去了竹林深处的一处精舍。
那精舍傍着蔷薇花障而设,用作净房却也合宜,屋子里里外外皆熏了极浓的香,隔了老远便能闻见。
据说,此香乃是金国特有的一种奇香,其金文名称亦十分拗口,卫姝只记得它的中原语意为“千里香”。
这名目倒也还贴切,真真是香飘千里而不散,待到了近处,气味却又反倒没有那样刺鼻了,只是左近花木气息皆无,全都被这千里香给盖了下去,可见此香之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