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秘密离京,则六皇子在皇都还得有个明面儿上的理由,信中亦言说,六皇子是得了一种会传人的“恶症”,遂闭门在家养病,除了皇子府的大夫外,谁也不能见,而由他监理的户部,也在两日前转交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此乃陛下亲口颁下的旨意。
许久不曾接手政事的太子殿下,终于又能出现在朝会上了,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实是可喜可贺的大事。
便在太子殿下接手户部的当日,皇后富伦氏便离开了皇宫,前往昌黎城外的神庙拜祭诸神、为大金祈福,需得静修半个月才能回宫。
外人可能会觉着皇后娘娘心系大金、诚意敬神,唯有知情者才明白,富伦氏这是变相地将整个后宫,让给了如今风头正盛的皇妃——赫哲氏。
而赫哲氏,便是六殿下的母妃。
这一进一退之间,金国的后宫与朝堂,必是一场风云变幻。
太子殿下倒是表现得很勤勉。
自监理户部后,他连续两晚宿在户部公事房,带领下属将那公文册录尽可能地翻了一遍,又命人请来了几名荣养在家的老吏,让他们将库房里的积年公文并账簿,也尽皆从那不知锁了多少年的樟木箱子里取出,细加翻阅,以尽快将户部诸事熟悉起来。
王匡素知太子殿下的秉性,深知那就是个暴躁自负、残忍好杀之徒,根本不配在储君的位子上呆着。而这位金国储君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如此认真谨慎,其用意几乎就在明面儿上。
富伦氏打算对六殿下动手了。
不知他们动用了何等手段,竟将一直由六殿下监理的户部直接转给了太子。
若是由这位储君亲自揭发户部旧弊,甚而检举出贪墨大案,则太子既能在老皇面前立功、于朝臣心中立威,又能一举拿下赫哲氏,将挡在面前最大的障碍扫去,实是一箭三雕的好计谋。
读罢秘信之后,王匡原本便有些愁烦的心里,又压上了一块巨石。
银矿哪有那么容易挖?
布禄什富伦就像一头睁着眼睛的恶犬,正死死地盯着那些银矿,富伦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并他自身之利益,尽皆牵系于此,他又怎么可能任由这大笔进项被人夺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富伦家可不是什么软杮子,六皇子这么个聪明人,竟也犯下了这样愚蠢的错误,由此可知他如今面临的是怎样一个糟糕的局面。
说起来,六皇子是他们大庄头看中的人,亦是莽泰背后的主子,而莽泰此番调任白霜城,便是六皇子并其母妃家族赫哲氏联手操弄、再由山庄暗中助力,方才成行的。
赫哲氏对白霜城的银矿眼红已久,早就想插上一脚了,只是,布禄什将此地视作私产,守得铁桶也似,赫哲氏想尽了办法,却是连一个银毫都摸不上。
他们自是恨布禄什恨得入骨,亦曾不只一次地想要除掉他。
然而,赫哲氏的手段与野心显然并不相衬,派去的杀手连近布禄什的的身都办不到,还险些打草惊蛇。若非山庄后来露了一手,镇住了赫哲家那群蠢货,只怕那些无脑莽夫还会继续做无用功,将一堆一堆的麻烦事儿往六皇子的脑袋上扣。
摊上这样一个母族,六殿下想亦头疼得紧。
在王匡看来,六皇子秉性聪敏,为人温厚却又不乏果断,实在称得上是一棵极好的苗子,而其外家赫哲氏,那就真是从上到下、由内而外地透着种愚相,比市井小民还不如。
这或许便是民间所谓的“歹竹出好笋”罢。
偏偏六殿下又还是个极其孝顺之人,这三年间殚精竭虑、穷尽手段,拼命想要周全家事与国事,最终却还是不得不铤而走险,秘密离开了皇都。m..??m
想必,他是想尽早拿下白霜城,以平息事态,而他第一个要做掉的,必定是布禄什。
这只看门狗不死,白霜城的银矿便入不得手,则户部的亏空便也填不平,而赫哲一家并六皇子的头上,便会永远悬着一把随时都会落下的利刃。
“六殿下啊六殿下,您这是情急之下,出了个昏招啊……”
王匡喃喃自语地道,语罢,长叹了一声。
布禄什的确得死,且越早死便越对己方有利,这一点上,王匡与六皇子是一致的。
可是,布禄什必须得死得清楚明白、光明正大,必须死得合乎大金律法、皇族规制,最好是由金国皇帝亲自颁旨砍了他的脑袋,他才算是死得其所。否则,那便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对谁都没有半点好处。
捏了捏空落落的衣袖,王匡眉间的忧色更浓了。
秘信已经烧了,可那种烫手之感,却犹未淡去。
如今的局面,已然将近图穷匕现,而相争的双方则是两大外戚:富伦氏与赫哲氏。
富伦氏打从金族还是部落时起便是贵族,其在部落中声望极高,又还与开国皇帝古尔泰氏沾着亲。自金国立国之后,富伦氏便是朝中最大的一股势力,爪牙遍布大金朝野。
而反观皇妃母族赫哲氏,却是大金立国前不久才封的新贵,其在金国的地位与同是新贵的那丹家族差相仿佛。
这也是六皇子与莽泰联手的最大缘由。
同为新贵,同样地不受那些底蕴深厚的贵族待见,却又同样有着振兴家族的雄心壮志,两下里合力,既可说是形势所迫,亦可说是水到渠成。
然而,就算有莽泰从旁相助,六殿下此举却还是太过于莽撞了,且还犯下了大忌。
无论哪一朝、哪一代,皇子无诏之下擅自离京,便等同于谋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金国如今正在竭力效仿中原,却不知这一条他们有没有学去?而若事发,陛下对六殿下的宠爱,又会不会就此而冷却?
王匡倒是不太担心六皇子的生死问题。
金国老皇膝下共有十九子,成年皇子计有十人,这其中,六皇子乃是最出类拔萃、亦最受宠爱的,甚至比他几个年幼的弟弟还要受宠。
而金国朝堂除了坚定的“立长”派之外,亦不乏有人论及“立贤”。
若以声势论,前者居前;然若以声望论,则后者在上。
此时说“民心”尚嫌太早,但人心向背,却是自有其规律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