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匡心下了然,却也不曾马上去看,仍旧施施然地负手而立。
那厢阿金亦顺势走到了门前,蹲下来细瞧地上的血迹,似是在研判些什么,两个人皆是神情自若、行止从容,看不出一丝端倪。
不多时,阿福验尸已毕,便自床帐中转了出来,又将帐幔高高挂起,现出了榻上三具衣衫完好的女尸。
“凶手是女子。”
她启唇说道。
她的声音好似磨毛了的竹片,入耳时带着尖刺,听来很是令人不适。
她自己想必亦是知晓的,是以言辞极简,能少说一个字便少说一个字。
王匡曾听固德转述过前头仵作的话,此时见阿福推翻了前者的说法,便问道:“可是找到了脚印?”
阿福摇了摇头,提步走到那老妇的尸身前,单手将她翻转过来,拉下后领,露出了她后肩一枚青黑色的掌印,用戴着皮套的拇指在那掌印边缘用力搓了两下,复又举起来给王匡瞧。
王匡发现,那指套的前端已经黑了,而老妇肩头掌印的颜色则似乎淡了一些。
“原来是染上去的。”他说道。
以特制的颜料将拳印扩大,伪造出凶手是男子的假相,同时又小心地不在屋中留下足迹,凶手的经验堪称老道。
不知何故,在思及此处时,王匡的眼中倏然划过了一丝异色。
他凝视着榻边的阿福,目中隐有询问之意,阿福似是早便在等着他这个眼神,一俟他看过来,便微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
便在此际,窗外恰巧行过一名侍卫,两个人立刻同时转开了视线。
待那侍卫看向屋中时,阿福便当着那侍卫的面指了指紧挨着老妇的那具女尸,惜字如金地道:
“常骑马。”
这一回,她并不曾翻开这女尸的衣物,只隔空示意此女大腿内侧的位置,又道:“香膏。”
单挑了此女来说,却不言及其他,可见此乃该女独有、而另两具尸首却并没有的。
王匡面色未动,背在身后的手却一下子握紧了。
这世上能够经常骑马、且以香膏润泽被马鞍磨损的肌肤的女子,往往非富即贵,庶民女子仅是接触马匹便极不易。
而阿福此时所指尸身,便是那个名叫阿琪思的宋奴,据说此女从来只在百花院当差,连郊外别庄都没去过,又哪来的机会骑马?
反倒是香膏,若是上头主子赏的,底下的奴才倒也能得手,只是所用的位置却也有些怪异。
“玫瑰露。”阿福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
王匡略略回神,便见阿福先后在那个名叫阿琪思的女尸的两腋、后腰及胯下点了点,口中吐出了两个字:“南洋。”
“南洋来的玫瑰露?”王匡追问了一句。
阿福点了点头。
仍旧是只说此女一人,可见这又是其独有之处。
王匡面色微凝,紧握在背后的拳头反倒松开了。
玫瑰香露本就是罕物,尤其是南洋来的玫瑰露,其香绮丽、其味持久,乃是香露中的极品,纵是权贵也很少有人能够用得起,庶民那是连听都没听过的。
这样名贵的玫瑰露,会出现在一个卑贱宋奴的身上么?
王匡一手负后,一手捻着颌下胡须,阿福此时又在那女尸的前胸并左侧腰间点了点,道:“痣,各一。”
王匡颔首不语。
此乃尸身原本的印记,若有人看过并记得阿琪思与花真之中任意一人的身体,则此女的身份便可揭晓。
不过,此时的王匡却已然有了自己的推断:
此女当是花真无疑。
而众人在河边瞧见的“花真”,想来乃是凶手假扮,至于凶手是谁,不言自明。
那个名叫阿琪思的宋奴,应该便是那位“武林高手”了。自然,这名字显然也非真名,其人很可能……
念头转至此处时,王匡神色微凝。
在来的路上,固德曾向他描述过阿琪思等人的形貌,据他说,这阿琪思容颜甚美,但额角有一道伤疤,容色便也损了好些。
此刻,在听了阿福的话、又看到了她方才示意的眼神之后,王匡不由想起了某个人。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将脑海中浮起的那张画像暂且抛开,又接续起方才的思绪。
总之,阿琪思若是……不,是必定是凶手,在此前提之下,则该案所有反常且匪夷所思之处,全皆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比如被砍下并带走的头颅及手足,再比如招摇过市与侍卫私会的“花真”。
这般想着时,王匡不由又忆起了在来的路上匆匆翻阅的口供:
花真的性子有些古怪,平素只许乳母一人近身服侍,沐浴换衣时亦是如此;
花真时常会乔装成婢女出府游玩,而其所假扮的奴仆,便是阿琪思。
还需要更多因由么?
仅此两条,再加上阿福验尸所得,则阿琪思行凶杀人、假扮花真之事便已基本坐实,至于其杀人动机,王匡亦已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只是如今却还不好提及。
天光渐暗,窗外斜阳散尽,远处桃林的边缘,正涂抹着最后的一抹苍青。王匡拢袖立着,袖袋里阿金塞进来的事物坚硬方正,微有些沉坠。
一如他此际的心绪。
那一刻,一些被遗忘的人与事,亦如那窗外夕光、袖中物事,在他的脑海中不住地浮沉起来……
是夜,明月如水,闲云浅淡,满城霜色如银,那高居天上的一弯月轮对人世间的生死算计根本毫不在意,一任澄辉遍洒,清光漫天。
当此良夜,最宜登高揽景、把盏言欢,酬唱于三五知己之间、依偎在一二红翠之侧,将那古往今来的兴衰尽付一叹,再于那花前月下辗转绸缪,便是人这间赏心乐事。
然而,左帅府一处无人的院落里,王匡却显然并无这等雅兴,垂首立于他身前阿金与阿福更是满身地肃杀。
“是咱们的人。”首先开口的是阿金。
他指着王匡手中捏着的一枚石块,语气很是笃定:“江湖上可没人敢冒咱们山庄的名头。”
王匡垂眸打量着那石块。
石块比小儿拳头略小些,其中一面刷着雪白的油粉,另几面则是普通的砖色,上下边角平整有如刀削,很明显是被人以利器从墙上切割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