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竹书么?果然笔画如竹,锋芒不露。”
杜慧娘站在稍远的地方,语声中隐有赞叹之意,但下一息,她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些许怅然。
也只有那些诗礼传家、底蕴深厚的家族,才能培养出如此优秀的子弟,眼前这张试卷便是佐证。
而如她这般出身贫寒的农女,莫说是做学生的时候了,便是眼下在书院任了副讲,她却也辨识不出那几种异体字来。
这便是差距。
她拼尽全力、搭上自己的余生方才艰辛求得的学识,于有些人而言,却是举手可得。
“这个好像是……梅花篆?”
张涉这时候又说道,语气却并不肯定。
凝神再看了片刻,他便拢袖笑了笑:“罢,罢,我这却也是班门弄斧,在行家面前胡言乱语了。”
左伸雅好金石,极喜搜罗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字帖并残卷,识得的异字体极多,想必眼前这几种也难不倒他,是以张涉才会出语自嘲。
“张副讲却又来消遣本堂来了。”
左伸手捻胡须,淡然而笑,神情之间颇为自矜。
他那一手镌刻的技艺虽然糟糕到了极……呃,不是,是稍稍有些欠缺而已。但若论起眼来力,他却是丝毫不虚的。
眼前这六种字体,恰好他还真就全都识得,是以他那一句话虽是自谦,神态举止却是稳稳当当地,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小娘子最多也就十来岁吧,这一手字儿倒像是浸淫此道多年,真不赖,真不赖啊。”
刘峤简直得意得要命,都快要手舞足蹈起来了,偏又不好当真舞之蹈之,只得使劲儿绷着脸道:
“不瞒几位说,有两种字体就连老夫也只能约略猜上一猜,可不敢打包票,不敢打包票啊,哈哈哈,小娘子这可是把老夫给难住了,哈哈哈……”
老夫子到底还是没忍住,直是笑出了声,将那一捧胡须吹得老高,也不知被学生难住了有什么可高兴的。
众人皆知道他的脾气,只含笑不语,心下多少也有几分感慨。
平心而论,若是这张卷子落在他们中任何一人的手上,他们也皆会如这老夫子一般,欢喜赞叹、喜不自禁。
盖因那种“瓦砾中惊见美玉”的感觉,也只有为人师者,方能领略一二。
“这答得却也好,言简而意深。”
林淑英为人端肃,对那些花里虎哨的字兴趣不大,略扫了几眼便罢,反倒是卷子上那寥寥一语,颇令她动容。
“以字论字,赏心悦目,我手上那几个优等看来是比不上的了。”
沉吟了片刻后,她再度言道,面上泛着嘉许之意。
能够另辟蹊径,答得准确且耐人寻味,这已是极好的了,更难得的是,此卷还以字体演化暗指朝代兴替,又将“字”本身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补足了“言志、立心、记春秋”之外、“字”的另一重含义,至少在林淑英所阅诸卷中,她自忖无人可出其右。
白石书院向例是允许学生出奇、出新的,只要别很离了格儿,书院并不会多加约束,夫子们对此亦很乐见。
更何况,这也不过是一场入学试罢了,若要求过于严苛、压制了学生的向学之心,亦有悖于创立书院的初衷,是以林淑英多有褒奖之语。
“左堂长,到底这几种是何字体,还望不吝赐告。”杜慧娘轻声说道,却是在向左伸请教。在众位夫子中,她的底子是最薄的,而她这一路走来,亦是凭着“不耻下问”四字,方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左伸咳嗽了一声,轻捋长髯,缓声道:“自第六列往下,依次是:竹书、太极篆、垂芒篆、金钗文、梅花篆、宝鼎篆。”
众夫子一面听,一面点头,张涉更是捬掌笑道:“还好还好,不曾出乖露丑。”
他说的两种字体都对了。
“宝鼎篆,原来是宝鼎篆哪!”刘峤突然挤了过来,一膀子便将张涉推去了一旁,口中大声地道:
“这可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今儿算是涨了回见识。”
他越说越是激动,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张涉吓得忙上前扶他,不想却是中了他计。
只见白发老头反手一把便薅住了他衣领,旋即一张老脸便逼至了近前,那唾沫星子更是直喷了他满脸:
“小张你说说看,老夫这卷子甲优第一当不当得?当不当得?”
张涉好容易才挣出半截衣袖来挡脸,却委实架不住老头子那一膀子蛮力,只得迭声道:
“当得,当得,自是当得。”
刘峤登时开怀大笑,松开手向他肩膀重重一拍:“张副讲,诚君子也。”
张涉连忙退出老远去,一面整理衣领,一面摇头叹道:“淫威之下,安能不从啊。”
自然,他心下还是认同刘峤的判断的,否则也不会答得这般快。
如此一来,五位夫子中已有三位给出了“甲优第一”的评断,左伸便看向了未曾表态的杜慧娘,温声道:
“杜副讲怎么说?”
杜慧娘垂下眼眸,道:“好的确是好,字好、意思也好,只是我总觉得有些……有些……”..?
“还是本堂来说罢。”左伸接下了她的话头,不紧不慢地续道:
“哗众取宠。杜副讲是不是想要这般说?”
杜慧娘一愣,正要说话,左伸却已在微微颔:“不瞒杜副讲,本堂亦有此意。”
众夫子一时愕然。
杜慧娘不喜此文并不难解,她出身寒微,当年在那些所谓士族子弟的手底下可没少吃苦头,心有所恶,自是对这份明显出自显贵人家的试卷有微词。
可左伸却不该如此。
他本就是大族子弟,此文又正投其所好,按理说,他应该比刘峤更推祟此文才是。
“你小子懂个屁!”
静了数息后,刘峤一下子蹦起三尺高,上去就薅左伸的衣领,却被左伸熟练地一撇头,竟是躲开了,随后便见他又灵敏地一个退身,却是离席而起,倒腾着两条腿飞快跑到了书案另一头,与刘峤隔桌相望,口中犹在振振有词:
“本堂身为主考官,自当秉公而断。”
刘峤一听这意思是自个竟是不公不正,当即不由大怒,大喝一声“你给老夫站住”,抬脚就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