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马德钟的悲愤与失落,唐赛儿一家却如同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的翻转。
离家之时,父亲被抓强服劳役,母亲病重,无药可医。
但是这一趟京城之行,原本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却因为被锦衣卫识破了行踪,竟然还见到了太孙殿下。
他们随着锦衣卫的大队人马一路沿着胶莱运河北行,到了平度又向西行,看着随行的锦衣卫与海军士兵一个个减少,他们很清楚,这是朝廷的调查已经正式展开了。
当他们的船抵达潍坊的时候,只剩下了四个锦衣卫的人员随同他们一路前行。
在潍坊卫所,他们凭借锦衣卫的手书,从军营领了八匹马,随后沿着陆路前往蒲台县。
在大清河渡口,这个蒲台县南下的唯一渡口,他们遇到了在这里迎接他们的王宣,郝云等人。
看到四人骑着高头大马,身边还有锦衣卫的人作伴,王宣已经忍耐不住地大叫:“三姐,师父回家了!”
唐赛儿原本以为还要等到她回来以后,才能借着锦衣卫的人救回父亲,可是没有想到,朝廷的消息传的更快,已经有人赶在他们前面把消息传了过来,释放了父亲。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问道:“朝廷要查那些贪官污吏贪没粮食,大伙都知道了吧?”
王宣笑着说道:“陈祝云那狗官已经吓的吊了,县衙抓了好多贪官,都快关不下了。”
唐赛儿有些好地扭头问道:“褚大人,怎么还有人我们更快?”
褚松笑着说道:“我们在胶州是故意停留一晚,留给某些人自己动手的时间。这件案子涉及甚广,人员众多,朝廷总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抓起来。”
唐赛儿明白了过来,说道:“只抓首恶吗?”
“当然不是!这是以前的做法。但是这一次,殿下怕是会大动干戈。他们偷吃了,以为嘴巴擦干净没事了,但是太孙殿下眼里容不下沙子,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想到在京城见到的那个仅仅自己大一岁的男人,唐赛儿不由得感到有些压抑。
这些年,跟一般女人起来,她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但是二十一年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像他一样,让人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念头。
应该是,他的心里装着整个天下吧,所以才会让人感到自己很渺小。
在京城遇到那么多的达官贵人,其不乏像杨章德那样的高手,唐赛儿都没有觉得怕。但是面对那个男人,她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幸亏他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褚松四周看了看,问道:“这是大清河啊,看起来不宽啊!”
林三叹道:“大人,正是因为大清河不宽,每当黄河借道大清河入海的时候,才会造成大灾。”
“是这个理,要是大清河足够宽,足够深,这黄河借道的时候,不会发水灾了。”
众人分两次坐了渡船,在船,褚松还一直观察着这条大清河。
在前往西洋的时候,又一次轮到他在太孙殿下的旗舰执勤,听见了殿下跟黄渊的谈话,主要是提黄河的危害。
这黄河每隔几年,会改一次道,像一条蛇,忽南忽北。
最南到海州(连云港)入海,最北要到北平的海港天津入海,南北超过两千里。
每次改道,都会引发大型灾难。
而殿下提过想要完全疏浚大清河,让黄河从此以后只通过大清河入海。
但是算到这个工程的成本,将会非常高昂,很难一次完成。但是一条河道的疏浚,如果不能完全完成,等于白用功。
所以连殿下现在也对黄河改道造成的水灾无可奈何。
除了高昂的成本,褚松还记下了殿下有意让黄河从如今的淮河,苏北入黄海,改成自大清河入渤海的计划。
而这项计划需要疏浚的河道达到两千多里,让褚松震撼不已,所以他经过大清河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而这样的工程,即使把整个大明的人都拉过来,怕是也完不成吧!
不过想到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有一个胸怀天下的未来皇,褚松的心里忍不住感到自豪。
过了大清河,只剩下五六里地,唐赛儿也到家了。
来迎接唐赛儿的人有五六个,众人也不再骑马,牵着马边走边聊。
只有宾鸿先骑了马回去报信,顺便让人准备饭菜。
褚松注意到两边的地里麦苗相其他地方枯黄了不少,已经过完年了,其他地方的麦苗都有三寸高,但是这里的麦苗仅仅冒头而已。
问了林三,林三才叹道:“黄河泥沙泛滥,每次大水不仅冲走了地里的肥力,更是留下了沙子无数。一次洪水,最少需要三年才能恢复土地的肥力。
偏偏黄河每年溃堤两次,大洪水数年一次,老百姓最多过两三年好日子,要受两三年的穷。”
褚松也知道山东税赋沉重,偏偏连年天灾**,忍不住说道:“山东的老百姓真是苦啊!回返京城,我定当启禀殿下,为山东百姓减轻负担。”
林三摇头道:“关键还是贪官污吏横行,这次去京城,俺才知道,原来朝廷的大部分条令都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只是到了下面,被那些贪官污吏给歪曲了。即便是陛下减轻税赋,贪官污吏不除,百姓难靖。”
褚松点头道:“这是所谓的苛政猛于虎,我锦衣卫是为朝廷锄奸,今后也当加强对各层官衙的监督。”
林三长揖鞠躬:“虽然我等要去北地,从此天地逍遥,但是依旧为山东百姓谢谢大人。若我大明多一些大人这样的清官,那是百姓的福分。”
“不敢当。我褚松也只是读了几年书,做不得大事,也能帮殿下多砍几个贪官人头。”
林三忍不住心暗叹,这大明的官员,真是官职越高,越发平和,没有什么架子,真的为民着想。
反倒是那些七品以下的官员,甚至是小吏,却越发张狂,欺压百姓,横行乡里为恶。
以前只知道锦衣卫是皇爪牙,凶狠恶煞,但是这次接触的锦衣卫官员,却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所谓“好官”们要更讲道理,更仗义。
这次锦衣卫出马的两个领头人员分别是冯小年和褚松。
冯小年擅长勘察,办案,而褚松是个百事通一样人才,擅长交际。
所以褚松得以轻松地来到唐家,享受唐家的热情招待。
而这个时候的冯小年,却陷入了繁忙的应酬。
从胶州出发,这一路,海军负责抓人,而他只负责每到一地收账本。凡是老老实实拿出账本的人还好一点,拿不出账本的官员不论官职高低,一律抓捕关押。
所以他虽然想要一路赶到济南府再开始查账,但是到了潍坊的时候,他已经走不了啦。
这倒不是有人为难,而是抓获的官员太多,海军派来了一千人,现在都不够用。
所以他征用了內监设在潍坊的转运司,将案件清查的大营直接放在了人员被扣押了大半的转运司内。
来之前,朱瞻基交待他了,让他查账不需要清查细则,也不需要查验每一笔的账目,只是先算总账。
內监这几年运来山东的粮食超过三百万石,光是从去年三月起,到如今运来的粮食也有百万石。
多少粮食在胶东卸货,多少粮食在莱州卸货,通过什么渠道运出去了多少,每个地方需要分配多少,账目相差多少。
只需要看总账,再根据各地官府接收的数目,发放的数目相互一对,这里面有没有问题一目了然。
去年三月之前的账目还稍微复杂一些,因为是有人ta:n'w:u,因为数量不多,账目很容易做平。
可是从去年三月以后,除了莱州的沿海区域,大部分内陆的州城,县城再也没有见过一粒粮食,那么,只需要查验哪一步没有完成交接足够了。
朱瞻基现在不是想要对付哪一个人,而是要对付整个贪腐的阶层。
如此大的一件案子,涉及面这么广。不管是海军,还是內监,包括山东的地方官府,怕是没有一个干净的。
他要监国,要立威,这些人是他立威的对象。
他身在根本没有想找每个人的犯罪证据,他只需要把所有人控制起来,让他们每个人来自证自己的清白。
至于到最后如何处理,他肯定会拖到朱棣出征以后,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进行处理。
虽然这对某些人不公平,但是这个世界本来没有公平。
冯小年年纪最大,他也是最早跟着朱瞻基的群体之一,所以对朱瞻基的心态把握的非常好。
从朱瞻基让他只查总账,把所有人控制起来,至于谁具体犯了什么样的罪,锦衣卫不用管。
他很清楚太孙要的不是案子的真相,而是一个符合太孙利益的真相。
当然,冯小年也明白,这是太孙对锦衣卫的保护,也是对锦衣卫的防范。
侦查,审讯的大权,太孙是不愿意让锦衣卫插手的。
不过这样也好,这次查案,锦衣卫落了名声,落了好处,还不用操太多的心,得罪太多人。
他在潍坊居联络,让刑部和都察院发挥出了强大的作用。
在海军人员不够用的时候,立即向保定候孟瑛又请求,让海军再次派来了三千火枪手,协助查案。
易信现在为了自证清白,对孟瑛的任何要求都不敢马虎。他这个联伯才第一任,他还想生生世世传承下去呢!
但是,朝廷如此大的动作,并不代表无往而不利。
许多人虽然抓进来了,但是想要查清楚整个案件的脉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刑部和都察院设立的大牢关押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案子呈现出了一种越来越复杂的感觉。
他们跟锦衣卫不同,锦衣卫只需要给人定罪,他们却需要查清楚罪责的轻重。
而综合所有的案情,每个人身的罪责似乎都轻于他们所做的事,因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內监。
船队是內监的,运输是內监的事,分配也是內监的事。
似乎各个环节的官员,他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无非是担任了內监官员的帮凶。
如海军里面涉案最深的莱州水寨指挥使姚士卓,他最大的罪责也不过是替內监官员出具了粮食入港清单,并没有参与任何粮食分配利益。
山东这边的案子越查水越深,水越浑,但是细查起来,似乎都是非常轻的罪。
一切罪责似乎都是內监的官员们的,连粮食都是他们自己又运走的,跟山东的官员们关系不大。
当这个消息以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应天府,朱棣为之大喜。
他最怕的是大案,窝案,在他急切想要去西征的时候,一切应该以稳定为主。
他的旨意大大夸奖了查案人员一番,要求所有人查清罪责,从轻处罚。
但是在朱瞻基下达给冯小年的命令,却要求他拖延案子,查清楚一件事。
那是为何山东的官员面对救命粮却不动心,反而愿意为了蝇头小利替內监的官员掩饰。
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前因后果,即便是偶然事件,也有这件事发生的基础因素。
事件、地点、人物。
一件大案,窝案,没有一种默契的配合,共同的利益,这是不可能的。
山东的官员不会一个个全部都是黑良心的,他们达成这样的默契,绝不是一个马琪能做到的。
朱瞻基甚至怀疑,马琪不过是一个利欲熏心的糊涂虫。
他的贪腐,不过是一个阴谋的产物,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他这样做。
朱瞻基有这样的怀疑,当然不是他其他人聪明,而是其他人更想息事宁人,只有他想借势立威,恨不得案件越大越好。
没有山东官员的配合,凭什么马琪能将几十万石粮食吞下,噎都把他给噎死了。
而且在后世,他见多了这种隐藏在背后的案案。
也在这个时候,司礼监押送着失魂落魄的马琪,从宁波返回了应天府。
谢匡抵达宁波以后,严格遵循朱瞻基的吩咐,直接封存了转运司的所有账目,并且让大明发展银行,商业银行提供转运司的所有账目往来。
这些天,他已经把马琪这些年费尽心思赚来的银子查出来了大半,自己留了三成,其他全部让咨情司送入了宫。
当然,这三成可不是他一个人能全部吞下的,各个环节的人都不会落空,空的大太监也要孝敬,但是最少,他个人能落一成左右。
这已经是一笔不菲的的金银了,无数人一生都难以赚到这么多的银子,而他仅仅是几天的功夫收获了这么多。
所以在內监系统内,这样查抄贪官的钦差,是每个人都愿意干的。
而且他们这些人,针对自己人起来,更狠毒,绝不会让对方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马琪被押进了皇宫西侧的内库司礼监衙门,单独关进了一个小屋子里。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虽然心疼自己这辈子费劲心思捞的银子,却没有担心过自己的性命。
银子他已经几乎全部交出来了,包括他在许多商户的业务里面占据的干股。现在他只留下了在大明商业银行里面一个以自己族侄名义开具的账户里面,立下的几千两银子的养老钱。
这次的案子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认为有多严重,不是从给灾民的粮食里扒拉了一部分,反正这些银子现在又回到了皇室的内库里。
东山再起是不可能的了,他已经快五十了,因为长期在外,他跟太子,太孙的关系都很一般。
最好的结果是去守孝陵,他最怕自己会被派去都守陵,那里可远远不应天府繁华。
被关押在司礼监衙门,一直到了傍晚,才有个小太监给他送来了一份饭菜,让他在院子里的厕所里方便了以后,将他又锁进了房间。
这样的小太监他以往是不屑搭理的,但是这个时候却只能行礼道:“能不能给我送几份邸报,也好让我打发一下时间。”
小太监露出了一丝腼腆的笑容。“宫禁火,今日怕是不行了。明早给你送饭,我给你带几份邸报来。”
“谢了。”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小太监份外可爱,可惜了,要是自己还当权的时候,也能提拔他一番。
屋内设施简陋,除了一张木床,一床有些发润的被褥,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他知道像他这样的高层內监,皇不来,也会是王彦来宣读对他的处罚。
但是不会这么快有处理结果,他要在这里住一些时日了。
躺在屋内无聊,不一会儿马琪有些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却听见了院子里有一些动静。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倾听着外面的声音。
房门被打开,几个咨情司的內监走了进来,其的一个手提着一个灯笼,让黑暗的屋子里面有了一丝光亮。
“马官,这件案子陛下已经交给了殿下,殿下天黑刚回来念着你了,请……”
跟着几个太监从西华门入了宫城,又从西沿着夹道一直来到了东华门处的咨情司。
一路,马琪不时想要搭话,但是几个人没有一个理他。
这让他颇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怅然,难道真是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咨情司内,朱瞻基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脸带着和煦的笑容。
马琪不敢怠慢,一进门双膝跪了下来,叩首道:“奴婢马琪,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朱瞻基温和笑道:“来来来,坐下说话。李亮,茶。”
刘万扶着马琪来到了朱瞻基右手边的沙发前,马琪战战兢兢,左边屁股搭在了沙发。
待他坐好,朱瞻基才拿起了一份口供说道:“孤刚看完这份口供,里面还有几处问题不解,所以希望马官能跟孤好好说说。”
马琪忙道:“殿下请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自永乐十四年八月,第一批稻米运到山东,一直到永乐十七年三月,你们一共贪没三十多万石粮食,这也有七八万两银子了。加你们低价进,高价出的利润,也超过十万两银子。这些银子赚的安稳,即便是孤,也不会因此生气,可是为何自去年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你们竟然敢一粒粮食也不运到灾区,这饿死人事小,引得百姓造反才是大事,你们不担心?”
“殿下,奴婢兢兢业业,也是赚点辛苦钱,本来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只是前年山东粮食歉收,粮价暴涨,因为奴婢运了大量粮食到山东,也成了许多人的眼钉啊!”
“这话倒是新鲜,谁还能威胁到你?”
內监独成一系,又是皇室的家奴,不管武大臣都管不到他们面前。当然,因为依附皇权,他们的权力都是皇室给的,所以只要皇室想要收拾太监,根本不需要国法,只需要家法能收拾他们。
马琪深知这一次的问话关系到他的命运,他不敢隐瞒,但是也不甘从此被边缘化,所以还想找几个替死鬼能帮他挡一些风雨。
他的眼睛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殿下请肃清左右,奴婢当一五一十跟殿下分说清楚。”
朱瞻基摆了一下手,房间里面只剩下了李亮,刘万,还有孙林三人。
马琪这才开口说道:“殿下,永乐十七年过年,奴婢回京述职,遇到了赵王殿下。赵王殿下请了奴婢过府,作陪的不仅有赵王府家臣,还有山东都指挥使刘忠,以及宁波和山东的数位大粮商……”
朱瞻基脸的笑容不变,内心却掀起了巨大波澜。他没有想到,这件事自己的三叔竟然也掺和进来了。
这件事说起来也有他的一份责任,大明宗室原本是不能经商的,但是从他开始打破了这个规矩。
郑和下西洋期间,赚取了大量财富,开了这个口子,勋贵里面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
只是这赵王本掺和了跟东瀛贸易,赚的盆满钵满,不曾想竟然还看了粮食生意这一点蝇头小利……
“这些大粮商都是何人?赵王叔又跟你说了些什么?都给我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