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应天府,最轰动的事情莫过于那些勋贵们一个个拉着一车车的金银去还债。
但是对整个大明来说,轰动最大的不是太孙殿下要债,也不是他要求各转运司,巡检司联合设卡,杜绝大额金银转运,而是一场官司。
这场官司从一开始受到了无数人的关注,甚至很多官都以为这场官司根本没有打的必要。
孔家这些年的确占了不少土地,远远超过了朝廷允许的范围,而且隐藏近十万民户,也的确可恨。
但是这一切都是有历史原因的,许多农户在孔家已经劳作了好几代,超过一百年。
也是说,大明还没有建国,这些农户已经在给孔家耕作了。
这样的时候,不应该以现在的律法来限制他们,应该既往不咎,让他们重新厘清田地,人口好了。
但是在孔乐南冒失进言,引得太子吐血病危以后,没有大臣敢再替孔家说话了。
所有人都看的清楚,太孙是要彻底整顿孔家遗留的历史问题。
孔家的问题多吗?
多不胜数!
他们虽然不曾为恶乡里,但是侵占土地,抬升粮价,隐瞒民户,征用朝廷劳役。
因为家大业大,难免有一些分支干出了一些仗势欺人的事,都被一一揭露了出来。
在山东,虞谦率领的宣抚队伍将孔家的所作所为全部都给揭露了出来,让山东百姓对孔家由原先的崇拜,一个个恨之入骨。
而他们家族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是析产分家的历史遗留问题。
因为是圣人家族,衍圣公世家,孔家不像普通百姓家庭,超过三个成丁要分家。
这几百年来,除了离开曲阜的孔氏族人,大部分留在曲阜的孔氏族人都没有分家。
光是曲阜一地,主干家族和分支家族的人数加起来,超过了四千人,这远远超过了如今的皇族人口。
而这些人因为被庇护在孔家的羽翼下,全部不用纳税,这也是朱瞻基一定要拆散孔家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汉代的时候,贵族都要纳税,但是在大明,不仅贵族不用纳税,连考了举人,不用纳税。
大明在后世遇到财政危机,主要是因为这个问题,真正的有钱人都不用纳税,光凭底层种地的百姓,能收多少税?
当然,还有一个严重的原因是原本大明的內监控制了整个国家的经济,但是土木堡之后,经济大权逐渐被臣们接管过去了。
內监控制经济,不管他们贪了多少,皇帝是不缺银子的。
可是等臣们控制了经济,皇帝手里能控制的金银越来越少,钱都被大家族们给赚走了。
所以,朱瞻基的银行,坚决不会让臣们插手,只要皇室控制了军队,控制了银行,官们翻不了天。
让百官惊诧的是,当代孔家家主孔彦缙抵达京城以后,表现的极为低调。
他没有联络各方大臣,也没有想着为孔家脱罪,对于刑部搜集的各种证据的指控,都认了罪。
而随后的锦衣卫大举出动,将所有有过劣迹的孔氏族人全部抓了起来。
这一抓,抓了足足两百人,其包括了在孔家威风最甚的孔公卓。
来京城候审的孔彦缙没有被抓,反倒是留守在曲阜的孔公卓被抓,这也让人大跌眼镜。
如今的大明可不是没有眼镜,马家这些年除了生产望远镜,显微镜的镜片,眼镜行业又成为了他们另一个盈利点。
如今的大明不仅有了单镜片,还有了与后世相差不大的眼镜,而且除了各种不同功能的镜片,还有各种黄金,白银,包括玳瑁的眼镜框架。
现在许多视力不好的大臣现在都会去马家挑选一副适合自己的眼镜,所以在大明的朝堂,现在看见不少大臣戴着眼镜,并不是一件稀事。
皇宫,东华门内。
咨情司衙门内,孔彦缙这个时候有些拘束地坐在朱瞻基的对面,今日他的身边,两个族老孔讳,孔译也跟随在侧。
他们是第一次见到朱瞻基,同时也能感受到朱瞻基身那慑人的霸气。
“这天下大势,合久分,分久合,但是唯有家族延绵不绝。孤虽然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过去,人人谈的是天下,但是孤却更愿意用国家两个字来取代天下。因为天下太泛义了,虽然一众腐儒口口声声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但是他们连这个天下有多大都不知道。
孤出海三年,行程也不过是这天下的一半,还有大片的区域无法前往。这天下如此之大,来往一趟要几年,朝廷如何能有效管理,统治?
所以,用天下来形容我大明的疆域,是不合适的,因为一些偏远地区,朝廷根本管不过来。孤要建立的是国家的概念,将这个天下真正纳入有效统治之。”
国家这个概念,在东方一直到清朝末期,才逐渐形成。即便那个时候,梁启超这个励志革新的大臣,仍然以氏族作为国家的主体。
孔讳捋了一下长须,问道:“殿下,何为国家?这跟天下又有何不同?”
朱瞻基想了一下说道:“从广义的角度,国家是指拥有共同的语言、化、种族、血统、领土、政府或者历史的天下群体。从狭义的角度,国家是一定范围内的人群所形成的共同体形式。如氏族,是国家的最基础结构。”
孔讳疑惑道:“那这国家与天下,似乎并无太大区别?”
朱瞻基点了点头说道:“细化来说,国家概念有区域划分,有行政合法性,也是合法权力。一个国家合法性是指一个政权的理性标准,理性标准是指司法审核标准,法制建立标准,国家可以容纳多民族。
而民族概念是指已形成独特的化,包括语言、字、信仰、崇尚、习俗、服饰、佩饰、建筑风格、饮食习惯、忌讳等等。民族也可以国家化。
再从结构来说,国家一词有多种解释,例如包括地理层面,政治层面,民族层面,这三种层面都能形成国家的概念。
自秦汉以来,我洲各地的小国,小部落,都已经接受了大一统思想,形成了一个多民族的大型国家。虽然朝代历经更迭,但是不论是谁占据了优势,都会想着一统天下,而不是偏安一隅。
而其他地区则不同,他们没有完善的思想统一,所以在一个地区,可能有无数的小国家,小部落,谁也不服谁,更不愿挑起战争进行统一。
从这个方面来说,儒家是有大功劳的。何况还有儒学的人伦大义,这是整个社会结构的稳定组成。所以孤绝不会摒弃儒学,儒学为本,这一点在孤的手里也不会发生变化。”
听到朱瞻基这样说,三人登时放心了许多,脸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但是朱瞻基没有说,他不会摒弃儒学,不代表他不会打压儒学。
儒学的强势已经严重挤压了其他学科的生存空间,他们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都必须进行改进。
朱瞻基又说道:“儒家应该在国与家之间,建立更加完善的理论体系,国为大家为小,先国后家,而不是先家后国。如果这一点你们能做出合适的释义,孤不会吝啬一个衍圣公的爵位。
不过,孔家必须按照大明的律法进行分家,除了长子长孙一系,其他各支都必须按照规矩纳税。
皇族不肖,有亡国之忧,孔家子孙不肖,却依旧能躺在祖宗的牌位下享受特权,这事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在唐代以前,你们孔家也不其他家族更为高贵,不要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而应该与时俱进,积极参与国家的发展之,只有这样,你们才不会被淘汰。”
孔讳看着朱瞻基严肃的脸,想着他布置的任务,登时觉得有些头疼起来。
他不是孔彦缙,还看不出朱瞻基要他们建立国家意识理论的重要性,但是他能轻易看出,如果真的按照朱瞻基的意思来做,在国与家之间建立起来新的理论体系,那么真的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人的思想是最顽固的,但是也是最善变的。当人们接受了国家大于家族重要性的理论,以后的氏族必须为国家服务。
但是,这件事他们孔家推无可推,因为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朱瞻基自然也能安排其他人这样做。
那个时候,孔家可真的会被淘汰了。
只是为了这一点,他们孔家也必须要做这件事。
春秋大义,当然是由他们来注经释义最合适。
朱瞻基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建立国家的概念,非一朝一夕能竟功的。
哪怕他现在有大明第一才子解缙当老师,但是他仍然没有孔家人更适合做这样的事。
他的注经释义还会遭到有些人的反驳,但是孔家人的注经释义,基本不会遭到人的反对。
现在,孔家已经被他治的服服帖帖,该抓的人也都抓了。
何况,孔家分家,再加他时刻宣传一下圣人之后不等于圣人。这孔彦缙胆小如鼠,今后不怕他们敢闹妖蛾子。
五月初一的大朝会,大理寺正式公布了对孔家的处置。
首先,除了祖田,朝廷为孔庙划拨的五千亩祭田,孔家自洪武以后,占据超过四千顷良田全部充公。
其次,孔家的十万隐户全部将迁往山海关以北,那里还有大片的良田,根本无人耕种。
而这些年,凡是有过为非作歹行为的孔氏族人,全部流放北海放牧。
这样一来,留在曲阜的孔氏族人已经不到两千。
他们全部被分产到户,驱赶出孔府。以后的孔府不允许再扩建,房间数量不能超过现在的三百四十间。
而且只有孔家主支才能住在孔府,其他人等,只有超过六十岁,才能以族老的名义住进孔府。
朱瞻基原本还准备将孔庙的祭祀,由朝廷接过来,但是觉得这一步太激进了,而且这事也是个麻烦,所以依旧给他们留了五千亩祭田,由他们孔家自己主持祭祀。
除了这些,另外一些与孔府有关的案子,也都一一进行了审理。
如马德钟父母祖坟被刨一案,当时的孔家主事人孔公卓被判赔偿三百两银子,本人因为劣迹甚多,被流放到虾夷岛。
虾夷岛是后世的北海道,如今是大明的疆域。但是那里因为气候寒冷,如今并没有得到太大的开发。
如今那里除了一个大明的海军水寨,主要是一些土人。
岛现在总人口近十万,但是儒生数量稀少,连教土人和水师子弟的老师都没有。
孔公卓虽然仗势欺人,劣迹斑斑,但是因为那里没有儒生教书,让他过去当个老师,算是人尽其才。
马德钟对这样的处置已经很为满意了,父母尸骨已经找不到了,能把孔府告倒,已经是意外之喜。
而孔彦缙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因为这样一来,朱瞻基等于是将他的掣肘彻底清理出去,今后的长子长孙一系,只要没有绝嗣之忧,其他各个分支没有了插手孔府的机会。
但是偌大的孔家一下子四分五裂,除了主支,其他各个分支以后只能当普通百姓了,他们想要免税,也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们也开始考取功名。
当然,在未来会取消所有人的特权,每个人都要纳税,这一步朱瞻基还没有急着走。
以后,所有人的特权都会取消,包括皇族,宗室。
但是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现在,主要精力还是先放在禁止金银流通方面来。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朱瞻基接见了从林州返回的几个内侍,他们带来了刘万的书信。
看到刘万的书信,朱瞻基对他越发满意了。
从这件事,刘万能够想到他现在针对宗族的一些计划,说明他是个有脑子的。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是确实是一件极具代表性的案子,这是宗族法度与朝廷法度一次碰撞。
虽然这个案子发生在朱棣刚登基的时候,但是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件事并没有过时。
如今的朝廷对天下的管理,基本只是到县一级,基本,到了乡里,是实行的村民自治。
朱元璋时期,大明乡间成立了无数的乡老会,这些乡老大部分都是由族长,解甲归田的老兵们组成的。
他们拥有议事,处事的权力,甚至可以见官不拜。
乡老的权力大小,基本与本人的威望有关,他们在处理许多事务的时候,大都以过去的经验或者是当地的习俗为依据。
这种处事方法的确有环节民间矛盾的作用,成为朝廷法度的有效补充。
但是,这间当然也有许多碰撞和矛盾。
而且许多族长也因此作威作福,成为地方一害。
这个时候,朝廷并没有一套完善的处理方案,即便是有了冤案,错案,也无法进行修正。
皇权下乡,对如今的生产力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朝廷如果想要让皇权下乡,耗费的成本绝对会大的惊人,而且不一定能取得好的效果。
首先,是朝廷的官员不足。如果想要增加管事的官员,不是翻倍,甚至要增加好几倍的低级官员。
其次,民智开发不够,大部分老百姓都不识字,一辈子没有出过县,能有什么见识?
想要让他们接受朝廷的这一套,花费的精力大的惊人。
所以,皇权下乡不仅仅是制度问题,也不仅仅是成本问题,更涉及到了教育问题。
但是,通过这件案子,朱瞻基虽然没有看到改变这一切的契机,但是最少能制定一份约束宗族势力的律法,将一切法制化,而不是依靠人情化。
宗族势力的历史悠久,远超国家的存在。在隋唐以前,宗族势力的优先还要大于皇权。官员想要当官,依靠的都不是科举,而是举荐。
隋朝因为要改革,隋炀帝步子太大,扯到蛋了,直接被赶下台,还成了千古恶名。
唐代武则天时期,宗族势力才真正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从那以后,科举成为了观场的主要晋升渠道。
而宗族势力在那以后,也逐渐被规范化,制度化。
宋代的范仲淹首创义田。
当时范仲淹虽然身居高位,生活日益富足,但他十分节俭,而且还把钱花在他认为最重要的地方。他省下一些钱财,来兴办义庄。
范仲淹和他的哥哥范仲温“议置田十顷于里,以岁给宗族,虽至贫者不复有寒馁之忧”。他们把这些田地捐赠给自己的宗族,并且订立了十三条规矩,这样一来,算是本族的穷苦人家,也能够生存下去。
从那以后,不仅仅有义田,还有了义学。有族有钱的人捐出来的天地出产,可以供贫苦子弟学。
除了义田、义学之外,甚至还有义冢,用来埋葬本宗族的穷苦之人,不至于死后连丧事都办不起。
这种义田的发展,让宗族势力重新又膨胀了起来,宗族势力成为朝廷管理的衍伸和补充。
不过这个时代,宗族势力并没有断人生死的权力。连朝廷要报死刑,最少要布政司以级别才能定刑,京城还要报到大理寺和刑部。
所以刘氏族长将毛氏沉猪笼是完全违法的,也是偏远地区,才能有这样的事。
真正的族长可以断人生死,那是几百年后雍正时期才有的制度。
雍正时期,曾经要求各省推行保甲法。
保甲法要求每个宗族挑选一人担任族正,也是实际管理宗族事务的人士,第二年又制定了一条规章制度——“恶人为尊长族长致死免抵”。
也是说,族的族长、尊长可以杀死本族的坏人而不用负担“法律责任”,不用以死来赔偿。这给予了族长极大的生杀予夺的权力,宗族的权力得到迅速的膨胀。
所以沉猪笼这样的事在清朝很多,在明朝却很少有。
朱瞻基并没有急着回信,今日是端午节,大臣们要过节,他也要过节。
今日他请了自闭后宫的张贵妃出来,在宫大肆庆贺一番。一帮小孩子最喜欢过节了,因为过节,意味着他们可以肆意地玩。
刘万既然说了会在林州等候一些时日,也不晚了一天两天的。
这件事他虽然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调整,但是细节律法问题他了解不够。等到明日召集顾佐,赵羾,李庆这些精通律法的官员,再跟他们问计。
安排好了这些事务,他正准备出门。朱雪领着朱霜,两个小人儿趴在门槛前面。“父王,你答应了我们去划船的。”
朱瞻基看着两个女儿,心情登时愉悦了起来,他跨步出门,才发现其他子女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是打发了朱雪和朱霜两人来当代表了。
应天府皇宫是有河的,这条小河是秦淮河的支流,并且有三个出入口,东南自古今经籍库处进来,形成一条南北走向,后又变成东西走向的小河。
一个出水口在西华门北,通向内库。另一个出水口一直向北,流经大半个皇宫,在御花园处出宫,流向燕雀湖。
宫的河虽然不大,也不算长,但是总距离也有两里长。
但是宫的孩子是不能游水的,他们平时练河边都去不了,划船的时候也很少。
所以要过节了,朱瞻基为了让孩子们开心,答应了他们会安排几艘小船,带着孩子们划船玩。
他们一个个非常期盼了。
朱瞻基右手抱起了朱雪,左手抱起了小了半岁的朱霜,笑着说道:“好,父王现在带你们去划船。”
用胡子扎的两个女儿娇笑不已,他很快放下了她们。他的子女众多,不能厚此薄彼,特别是在他们都在的时候,要格外注意,不能让孩子们觉得有亲疏远近之分。
带着一帮开开心心的孩子们来到了华殿处的小河边,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好几艘小船,这些船都不大,可以划桨,也可以摇橹,也可以撑竹竿,能增加一些游玩的趣味。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犹如空谷幽兰的蓝烟,她本来带着两个侍女坐在河边的大石头面,看见朱瞻基,连忙去向了石头后面的树林里。
朱瞻基皱了一下眉头,想起她的反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