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空山。
冬雪吹过草尖,夺不去半点翠色。慕师靖折梅缀于鬓间,直衔竹箫,修长的指在洞箫上灵动跳跃,吹奏出悠然的曲调来,她坐在楚门门庭前的白鹿上,衣裙皎洁,**修长晶莹,雪花间的身影如梦似幻。
白祝拎着大大的扫把从楚门出来,她将扫帚倚门而放,微恼道:“白祝都忙活了一早上了,师姐也不知道来帮忙扫雪。”
“师姐不是在给小白祝助兴么?”慕师靖竹箫离唇,微笑道。
“白祝才不高兴。”白祝双手抓起扫把,猛地递过去。
竹箫在慕师靖手中打着转,她看着忙前忙后的白祝,笑道:“你扫了雪,雪还是会下,有什么意义呢,除非白祝能把天空给扫干净了。。”
“可雪总是要扫的呀……”白祝说不过慕师靖,只是固执地盯着她,身为左右护法的她,在小师姐走后可谓是日日操持宗门事务了。
“小师姐回来,要是看到家里面不干净,肯定会不开心的。”白祝央求道:“慕姐姐来帮帮忙嘛。”
过去,白祝的可爱是云空山的通行证,但这通关文牒对慕师靖而言显然没什么用,慕师靖骑在小白鹿上,看着白鹿嗅花,揉弄着它的角:“茸茸,你要快点长大呀。”
“它明明叫梨花啊……”白祝嘟囔道。
“梨花多土呀,明明是茸茸更好听一点。”慕师靖抱着白鹿脖子亲昵了一会儿,小白鹿生无可恋地闻着花,鸣了两声。
白祝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慕姐姐似乎真的没什么游说的价值了,抱着扫帚转身。
慕师靖看着白祝,自鹿背上跃下,她慢悠悠地跟在白祝身后,打量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你跟着白祝做什么呀?”白祝抬起头。
“监督白祝呀, 看看左右护法有没有好好守护山门。”慕师靖微笑道。
这下白祝彻底绝望了, 她原本也只是假装努力扫雪, 想以此来感动慕姐姐,骗她带自己去吃好吃的,这对于小师姐百试百灵的招, 对慕姐姐却一点成效也没有……白祝不知道是自己变笨了,还是对手变聪明了。
“小白祝怎么看上去这么委屈呀?”慕师靖明知故问。
白祝鼓着雪腮, 不和她说话。
“真好呀, 小白祝在家里被欺负, 你小师姐在外面被欺负,真是姐妹同心呢。”慕师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林哥哥才不会欺负小师姐呢, 他和慕姐姐可不一样。”白祝说。
“是么。”慕师靖神色悠悠,道:“白祝没有被骗只是因为白祝还小,慕姐姐在背地里可被欺负得不轻哦, 白祝以后也要小心了。”
白祝很不信任地看着她。
慕师靖抿唇一笑, 将白祝的扫帚扔到一边, 拉住了她的小手, 说:“走,我们去堆雪人, 打雪仗。”
白祝来不及答应或拒绝,她已被慕师靖拉着跑到了庭院外面,白祝一开始玩得很开心, 直到她辛辛苦苦堆的雪人被慕师靖破坏,她气恼之下砸向慕师靖的雪球尽数丢空, 而慕师靖砸来的雪球则百发百中之后,白祝绝望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 打雪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欺负,白祝被追杀得精疲力尽, 冰头雪脸地回到了楚门,又很不情愿地被慕师靖拉着去洗热水澡。
换上了新衣服,戴上了虎头帽以后,慕师靖抱着她哄了一会儿,白祝心软,很快就答应下山陪她去吃团子,此时恰有一只雪鹤飞来, 衔着师尊的令。
慕师靖接过师尊的信,展纸一看,秀眉颦蹙,她依依不舍地告别白祝, 独自一人去往仙楼。
仙楼里,雪白狐裘的女子立在庭院间,仿佛满天风雪聚合成的妖,她的身前有一块棺材大小的冰,冰里面封冻着一具白色的骸骨。
“是他吗?”
慕师靖刚一到,宫语的声音便冷不丁响起,她在认真时的声音胜过了世间的一切风刀霜剑,足以将她平日里慵懒的娇媚之气斩得一干二净。
这具封冻的白骨是从林守溪提供的地点挖出来的。
这是那天清晨,他们在山谷的洞穴口遇到的无名骷髅。
慕师靖没想到云空山的动作这么快,今日就将它从被雪崩掩埋的地方找出,运来了山上。
龙尸不死不灭,这具人型的龙尸却已枯萎,它无需神浊的浸泡,仅仅是寒冷就让它丧失了一切生机。
慕师靖神色肃然,她走近了些,手指在冰面上抹过,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这具冰面上的骸骨,片刻后笃定道:“是。”
宫语沉默了下来。
“师尊……怎么了?”
见师父一直不说话,慕师靖忍不住出声询问。
“你确定看到了他拥有龙尸一样的心脏和火焰一样的瞳孔么?”宫语再问。
“确定。”慕师靖说。
宫语泛着琉璃淡色的眼眸冷光浮动,她深深地盯着眼前寒冰贮藏的白骨,想着某些传说往事,最后却还是轻轻摇头:“这具骨头在两天前就送来了,云空山已有数位仙师看过,我们得出的结论都一样。”
“什么?”
“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类尸骨。”宫语说。
“普通?”
“嗯,它除了古老以外没有任何奇怪之处,我们想不出它拥有肿瘤之心与火焰之瞳的原因。”宫语轻轻摇头。
慕师靖心中也有一些猜测,但既然以师尊的阅历都寻不出原因,她也就不插嘴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具神秘的尸骨注定会成为云空山重点的研究对象,将深埋在骨髓里秘密一点点挖掘出来。
“真国到底是什么,师尊有线索吗?”慕师靖疑惑地问。
宫语她衣袖一挥,巨大的冰棺消失在了面前,如同一片被衣袖卷去的雪。
“真国……”
她闭上眼眸,不由再次想到了那次语焉不详的北地之行,世上唯二知晓秘密的只有她的父母,随着父母的死去,遥远而神秘的极北之地就再也没人冒险涉足了。
父母将‘真国’这个词留给了她,却没有附加任何多余的线索,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用以传达秘密,她只记得小时候娘亲说的,说真国一座藏在冰雪中的地上天府,古老得难以言喻,那是真正的史册,藏着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去到那里的人便会得到真知,了解一切的真相。
那时候,她觉得去过那里的娘亲已然成为了全知之人,但后来她才明白,所谓的全知也只是另一种狭隘。
神守山的仙人不乏道法通天者,任他们平日里再如何将自己说得神机妙算,他们也没能算到苍碧之王的到来,巨龙的骨爪撕开厚重的城墙,秘密在还未见光之时就被踩碎在足底,与她的亲情永远葬在了一起。
“总有一日,我会弄清楚当年的事。”宫语低声开口,声音却沉稳如靠岸之舟。
“什么?”
慕师靖对于师尊的答非所问愣了愣……当年?什么当年?
“没什么。”
宫语睁开眼眸,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她顿了顿,说:“十天之后,我要回到那里去了。”
慕师靖好不容易跟上了师尊的思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里是哪里——是她的故乡,那个真气复苏,道法初兴的故乡。
“师尊……如何回去呢?”慕师靖问。
“这是秘密。”她说:“我掌握着那扇大门的钥匙。”
死城大门的钥匙。
过去,她以为自己是唯一的钥匙,如今她忧心更重,因为她知道,有太古级的目光落向了那扇铜铸之门,山雨欲来,若她无法猜透神的心思,那她注定无法赢下之后漫长的博弈。
“你想回去吗?”宫语看着慕师靖的眼睛,说。
慕师靖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可以,但她又不想长留在任何地方,仿佛在某个冥冥中的遥远地方,有未知的使命正在等待着她。
“师尊如此来往两界,究竟……是在做什么呢?”慕师靖轻声问。
“在做我爹娘没做完的事。”宫语只这样回答。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这是娘亲的遗愿,现在的她没办法说更多。
娘亲在生前没有将这些告诉她,后来,她的成年礼的前夕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见到了一袭青裙的娘亲,娘亲告诉她,她会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会化作无所不能的神明守护着小语长大。但小语不想要什么新世界与神明,因为当她问起娘亲是否还能相见时,娘亲没有说话。
不过也只是梦而已。
“十天之后,若林守溪与楚映婵还没回来,你就去妖煞塔看看吧。”宫语定了定神,说。
“师尊若真的担心,为何不自己去看?”慕师靖反问。
她并不想去妖煞塔,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若林守溪十天后还不回来,那一定是在妖煞塔与小禾你侬我侬,她去做什么?搅人家的兴致,坏人家和睦吗?
“我不担心。”
宫语冷静地开口,她转过身去,雪裘迤地,高挑修长的背影款摆离去,消失在了雪中。
……
……
“庙门又关上了。”
林守溪的手指抚摸过残破的石碑,他听到身后又传来砰的一声,回过头时,庙门紧闭,他走过去拉了拉,门纹丝不动,似乎有人在里面上了锁,无法从这侧打开。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楚映婵望着眼前的灰雾与其中挪动的、形状模糊的巨物,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在被不断突破。
“七日城……不死国……”戏女重复着林守溪的话,痴痴喃喃。
“你资历最老,有听说过它的相关传说吗?”林守溪见她对黑皇帝头头是道,总觉得她还知道点什么。
“你才老!”戏女白了他一眼。
虽是危难关头,但她依旧会固执地争论一些原则性的问题。
骂了林守溪一句后,戏女才捂着头想了会,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
“不过也没有关系,虽然说现在没有不死国的相关传说,但我们毕竟是第一个来的,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世界上就有新的传说了!”戏女向来很擅长苦中作乐。
“万一我们不是第一个来的呢?”林守溪问。
“如果我们不是第一个,那不死国的存在怎么可能一点也没走漏?”戏女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透风的秘境。
接着,她一下子明白了林守溪背后的意思:目前还没有人活着走出这里。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吓人!”戏女捏紧了拳头,若非身处险地,她定让他尝尝仙人境的拳头。
灰雾缓缓流动,远比冰雪长牙巨象更大数十倍的怪物在这样的灰雾中挪移着,它们漫无目的,行动迟缓,好像是在踱步,也好像没有任何具体的意识。
“要……过去吗?”戏女征求他们的意见。
大家的意见并不重要,身后庙门已关,他们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这块刻有‘七日城,不死国’的碑似乎是界碑,他们都能感觉到,只要跨过了这块碑,他们就会进入崭新的世界里,未知的一切等待着他们。
“你怎么了?”林守溪发现,出了庙门以后,楚映婵便没有说话。
这位冰山美人现在似真成了冰雕雪琢的一般,肌肤如雪,青络凄艳,她低着头,唇闭成一条殷红的线,看上去很痛苦。
“我……我没事。”楚映婵轻轻道。
“你该不会对这种巨物有生来的恐惧吧?”戏女见多识广,飞快明白了什么。
“对巨物生来的恐惧?”
“嗯,别看修真者很强大,但许多人生来就有缺点,比如怕高,怕幽深的湖水,怕巨大的、失去实感的物体……”
“不,我没有。”
楚映婵矢口否认,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说:“我们走。”
林守溪想安慰她两句,可见到楚映婵面无表情的脸,最终没说什么。在神域里,楚映婵分明见过巨大的观音神像与顶天立地的黄衣君主,按理说不会对它们感到恐惧才是……那这种惧怕来源于哪里呢?
他也抓住了楚映婵的衣袖,告诉她身边有人。
走入灰雾之中,一切变得更加模糊,它们甚至无法再看到那些灰雾中的影,只能感受到有东西在周围模糊地挪动。
“它们好像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戏女走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判断道。
“不,它们是根本没有看到我们。”林守溪说。
“我们分明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啊。”戏女说。
“蚂蚁闯入象群的领地,又怎么会引起象群的攻击呢?”林守溪说。
“喂喂,你不要这样妄自菲薄好不好!”戏女心跳得厉害,大声嚷嚷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林守溪没有和她争论,事实上,将人类比作蝼蚁甚至也有可能是抬举,在许多故事里,哪怕是整个世界也只是神明身前的沙盘而已,他们捏造了万物,创造了法则,某一天不喜欢了,便将儿时的沙堆推倒重来,人类会在未来的地层中发现这场历史悠久的灾难浩劫,并以恐怖的灭绝为之命名。
他们在灰雾中缓缓行走着,巨大的风从他们的上空掠过,那是巨物行走过时发出的声音,每一步都有可能夺走他们的性命,哪怕这些巨物本身是温顺而善良的。
除此之外,世界寂静得可怕。
“七日城不死国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啊……”戏女忍不住抱怨,她双腿发软,已有些行进艰难了。
“怎么样才算找到呢?”林守溪反问。
“至少要见到城墙什么的吧?”戏女说。
“城墙是弱小的人类保护自己的东西,神明的国度不需要城墙,它们……行走在大地与天空上,无拘无束。”林守溪平静地诉说。
“你……怎么这么懂?”戏女吃惊。
她木讷地别过头看着林守溪,忽然发现,这位少年的瞳孔里燃烧着金色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