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既然法律与刑罚是为了公平,为了维护统治。
那么,现在地方官们乱用刑罚的事情,自然也是破坏公平和统治秩序。
所以,刘彻稍稍将语调放轻松一些,说道:“如今,所议者乃是地方官刑罚之限制问题……请诸公就此而言!”
这也算是给了董仲舒一个台阶下,不然,就太尴尬了。
以汉人的个性和社会习俗,若没有这个台阶,恐怕董仲舒回家后不是自杀就是被自杀。
“陛下圣明,臣愚钝不黯圣意,伏请治罪……”得了台阶,董仲舒连忙恭身再拜。
他还年轻,可还不想死!
而法家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法家最害怕的就是,在今日的石渠阁最终得出一个要求刑罚少用,死刑慎重的结论。
那就太糟糕了!
尤其是廷尉官僚们,更是如释重负。
廷尉上下,可都还没有忘记当年张欧为廷尉带来的灾难!
张欧主政廷尉时期,整个廷尉衙门,几乎都停摆。
监狱之中,羁押着大量等待处死的罪犯。
但张欧为了自己的名声,就是死活不批准,不批复。
结果导致了上百名穷凶恶极的死刑犯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些死刑犯里有一半,在出狱后半年,重新犯罪,而且变本加厉!
甚至有人悍然将一个家族上下七口灭门!
在那个时候,廷尉衙门里的许多法家官员,都是深感愤怒。
许多人挂冠而去,更有刚烈者,愤然自杀以明志!
对儒家来说,正义就是德政,就是仁政。
但对法家来说,正义就是法律得到尊重和贯彻!
而张欧为了一己之私名,将整个汉室法律置于度外。他自己倒是得到了朝野称赞,但在廷尉内部,却陷入空前孤立。
当年,张欧被今上解职时,整个廷尉上下,都是弹冠相庆,庆贺这个可怕的灾难,终于离开了汉室政坛。
自赵禹为廷尉,至今六年,廷尉上下,努力至今,也只是堪堪将张欧的恶劣影响清除。
若在此时,再来一个比张欧还可怕的不利结论。
许多廷尉官员,恐怕会灰心丧气,彻底失去斗志。
许多人因此将崇拜和敬仰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天子,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头上所戴的法冠。
獬豸神兽,是公平公正的法律之神兽。
基本上,所有法家官员,在戴上法冠之前,都会立誓。这是法家的传统,自商君以来,就流行至今。
而在近年以来,在法家巨头张恢的牵头下,更是完善和补全了整个誓言的程序。
每一个法家官员,在他戴上自己的法冠,成为一个执法官前,都会在师长父兄的监督下立誓。
其誓曰:太一在上,八主在列,吾XX诚以立誓:誓必缘法而治!誓必以法为绳!誓必按法而行!如违!请以大罚齑之!
这誓言,其实是法家从墨家那里偷学而来。
墨家子弟入门,其誓言和程序更严格。而且,墨家内部还有规矩来惩罚那些背誓者。
法家虽然只是学了立誓,但,效果依然好的惊人。
使得今天的法家,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上下一致,而且有着共同的抱负与追求!
自然也就导致了,法家在一些问题上格外敏感和骄傲。
于是,董仲舒,自然就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了。
“好你个董仲舒,居然想败坏汉家制度!”许多法家官员都在心里愤恨不平,想要找个几乎给董仲舒和他的学生一个好看。
而被法家盯上的人,无疑是很悲惨的。
因为,现在的法家,全面控制了汉室的司法体系。
除了立法权没有之外,他们几乎霸占了其他剩余的权力。
他们若是想要对付某一个特定人群,简直是太轻松了。
千万不要以为法家冠了个法字,就不会弄权,就不会曲解法律,就不会罗织罪名了。
在历史上,张汤就曾经发明腹诽的罪名,干掉政敌颜异。
至于在之前,法家的先贤们,为了推动变法,什么事情没有做过?
事实上,诸子百家之中,在法律这个体系里。
假如说黄老派是守序力量,那法家就是混乱力量。
他们为了达到目的,才不在乎自己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段呢!
当然了,法家也是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的。
不是随便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会滥用法律、指鹿为马。
总的来说,法家在很多时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群体。
为了尽地力之教,富国强兵,他们很多时候,都会践踏法律。
但是,在其他时候,他们又会拼死维护法律,成为秩序力量的主导者。
法家并不像黄老派那样,会古板而固执的谨守法律。
在法家眼里,法律就是一个工具,假如工具不合适,那就换一个,这就是变法!
倘若工具还可以使用,但当时的情况下,需要变动,那,法家也会毫不犹豫的曲解法律,以达到目的。
所以,一般来说,一个成功的法家大臣,最终都会变成其他人眼里的酷吏。
他们冷酷无情,不择手段,双手沾满了贵族地主和百姓的鲜血。
任何被他们盯上的人,都会大难临头!
而现在,他们盯上了董仲舒和他的弟子门徒,只能说,董仲舒只能自求多福了。
但盯上董仲舒的,却不只是法家。
黄老派的大臣与贵族们,也拿着异样的眼光看着董仲舒和其他儒生。
对黄老派来说,无疑,法律是最神圣的。
在维护法律方面,他们比法家还坚定,因为过于教条和呆板,所以,很多时候,黄老学者,常常是顽固和守旧的代名词。
然而,你不能因此判断,他们就是社会腐朽堕落的一派。
事实上,守旧派在任何社会都存在。
而且,很多时候,守旧派并非是腐朽堕落的一方。
恰恰相反,所谓的进步文人,可能才是腐朽堕落的一方。
因为世界和社会是复杂的。
就拿现在来说吧,儒家为首鼓吹的德政和仁政,从历史长河的角度来看,自然是相对进步的。因为人类迟早会走到这个阶段!
但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儒家的这些主张,只会引发灾难!
甚至毁灭如今强大的自耕农和平民阶级!
让他们大量破产,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终,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历史再次陷入循环。
做为皇帝,作为穿越者和重生者,刘彻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认知到了一个真理——世界是复杂的,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最重要的一点——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
有积极的一面,就必然有消极的一面。
世界不存在尽善尽美的事情,也不存在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
就像黄老学派主张小政府,政府不要干涉人民的自主行动。
这有利于民生和社会发展,但却可能导致地方山头坐大。
汉室建立以来,刨除刘邦和吕后时期的动荡,自太宗至今,已经发生过三次诸侯王大规模叛乱了。
这是黄老派主张的小政府带来的必然结果。
想当年,吴王刘濞的铸钱,甚至与中央的铸钱,瓜分了整个汉室的金融!
这怎么可能不出事情?
所以,太宗开始,法家崛起和抬头。
但法家主张和推行的严刑酷法以及森严的社会秩序,必将导致所有阶级都呼吸困难。
这就给了儒家的发展壮大提供最佳土壤。
因为儒家主张德政和仁政,他们既要求中央减少对地方基层的干预,让乡贤来接管乡亭,让大家族成为社会的主体。
他们还要求在国家层面进行改革,以符合地方山头的利益,减少摩擦。
这在短期看来是有利的,因为可以收买人心——地方上的大地主和大贵族肯定会四肢都举起来支持。
但从长远来看,却是灾难性的。
当然,并不是儒家就没有好的一面。
事实上,按照儒家的做法来干事,至少可以保证一百年的平稳,而且可以在短期内,凝聚人心,增强国力。
相当于给国家注射了一针兴奋剂。
若刘彻不是穿越者,恐怕就上了儒家的贼船了。
至于现在?
从短期来看,汉室的黄老派与法家共同秉政,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至少十年内,这个格局不会变化。
但从长期来看,刘彻知道,最多二十年,世界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仅仅是社会的阶级会分化,会诞生新的阶级。
就是国家本身也会进行一场激烈的变化。
旁的不说,一旦汉军彻底击败匈奴,全取西域,进军中亚和南亚。
那么,刘彻就肯定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分封贵族。
这些远离长安数万里的诸侯国和列侯国,必然会带来无数问题。
而现在,无论儒法黄老还是墨家、杂家,都没有解决这些问题的对策和方法。
所有学派,都还停留在战国以来形成的固有秩序和社会结构之中。
农民与地主,作为社会中坚和国家的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
但,事情即将发生剧变。
甚至在现在,这场剧变已经展露头角了。
西南夷和南越王国之中大量廉价的劳动力涌入东南地区,无论官府还是地主,都热衷于使用这些廉价的劳动力。
而在安东,倭奴与陈嬌的捕鲸业,日益昌盛,带来了无数来自海洋的宝贵资源和财富。
而南阳的重工业基地,到今年为止,已经将四万以上的青壮卷入了工业生产之中。
同时还有超过三万的廉价奴工在其中活跃。
十年!只要十年!
刘彻相信,汉室就会迎来一个全新的阶级——工人以及统治和剥削他们的资本工坊主以及产业贵族。甚至可能还会包括殖民地的庄园主与他们的农奴们组成的阶级群体。
诸子百家,做好准备,迎接这个新时代了吗?
在刘彻看来,完全没有!
甚至,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变化。
风起于秋萍之末。
除了远在安东的杂家,似乎已经预见了新时代外。
主流的儒法黄老,根本看不到这个变化。
这怎么行?
这怎么可以?
刘彻亟需诸子百家的智者和名士,为他来建立和完善一套新时代的秩序和道德体系。
所以,这才有了石渠阁之会。
这场会议,不仅仅是开个趴体这么简单。
更是为未来埋下的伏笔。
更是他选中现在这个议题的关键原因。
因为,一旦新时代来临,第一个要做出应对的,必然是法律。
毕竟,你不可能用一套地主和农民的法律来裁决工人与工坊主,庄园主与农奴之间的纠纷与问题。
想到这里,刘彻就不得不给他们一点提醒。
他提着绶带,走了两步,略略思考后,说道:“朕闻之,韩非子曰: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又闻商君曰:刑过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故太宗时,廷尉臣张释之对曰:法如是足也!法既如是足也,则必有所分野!”
“今之地方官,不知法之分野,故用刑常以无度,细民尝受其苦,朕甚不忍之,其请诸子为朕参赞,刑罚之分野,以何为度?”
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人不懂的话,那刘彻就只能说MDZZ!
听了刘彻的话,无数人都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董仲舒更是在心里哀叹着:陛下您早说啊……
于是,他立刻就想要出列,挽回自己方才的失误。
但可惜,有人比他动作快多了!
此人,就是他的师兄胡毋生。
胡毋生几乎就是一个健步,就越出坐席,拜道:“臣闻陛下曰:今之地方官,不知法之分野,故用刑常以无度,细民尝受其苦,朕甚不忍之!陛下怀仁德之心,雨露润及草木鸟兽,臣为天下贺!”
“臣以为,陛下不若诏天下:其以鞭六十,笞五十为分野,过则违法,御史必纠!若在其中,则曰可也!”
“臣胡毋生昧死再拜,顿首以辞!”
鞭六十,笞五十?
还是太重了!
五十下笞刑,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把人打死!
至于鞭六十,几乎会将人抽的体无完肤!
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臣子假如把事情都办完了,那还要皇帝做什么?
臣子把好处都占走了,皇帝拿什么显示自己的仁德?
所以,刘彻非常欣慰的看了一眼胡毋生,道:“卿以为鞭六十,笞五十为分野?朕以为不妥,还是以鞭三十,笞二十为准吧……”
这样一来,基本上,既可以让地方官们不至于毫无威权可言,也可以避免这些家伙随随便便就把百姓打残打死!
更可以向天下昭告:大汉天子是多么的心系基层,情牵黎庶,绝对是人民的好天子,世界的好皇帝!
皇帝都这么说了,整个石渠阁,除了三呼万岁外,难道还有人敢非议?
所以,几乎是立刻,所有人全部恭身拜道:“伏唯陛下能作威作福,陛下嘉大德于天下,臣等谨为天下贺!”
唯有董仲舒,心里面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师兄,原本说好了要团结的盟友,结果却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在他背后捅了一刀!
偏偏,他还不能指出来,更不能非议对方的行为。
这真是太恶心了!
董仲舒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但,联盟的根基,也因此摇摇欲坠。
然而,胡毋生却是没有办法。
在胡毋生看来,自己完全是为了公羊学派免遭鲁儒和谷梁的厄运,而不得不如此!
当今天子的脾气,谁不知道?
当时他若没有及时出来卖乖,一旦被其他人,特别是韩婴抢了先。
那公羊学派今日的大好局面,就要葬送了。
所以,只能委屈师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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