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只怕多少男人梦里都不敢想的美事,可是真正落到了头上,才知道有多少的难!
在隆庆的眼前,花花草草的宫廷就是吞噬人命的魔窟地府,没有唐毅保驾护航,他都没有勇气步入大内,当然身为外臣,唐毅不能去坤宁宫,去面见陈皇后,还要隆庆自己来。
唐毅就在乾清宫的偏殿等着,他身板笔直,微闭着眼睛,好像老僧入定,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是心中却在快速转动,把眼前的局面看得七七八八。
陈皇后在隆庆到裕王府的时候,就陪在身边,早年间怀过一个儿子,不幸早夭。对于男人来说,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的痛苦,儿子或许只是个模糊的印象,隆庆很快从丧子之痛走出来,继续努力耕耘,广种薄收。
可是陈皇后不行,她大病了一场,从此之后,身体就毁了,年纪轻轻,消瘦枯槁,沉默寡言,经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后来干脆就笃信佛法,天天念经拜佛,性子越发冰冷,隆庆是念旧情的人,可是面对冰山木头一样的陈皇后,也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把她当成摆设吧!
登基之后,陈皇后入主后宫,结果也是沉默寡言,毫无权威可言。后宫的大权都落在了母以子贵的李贵妃手里。
隆庆好色,后宫有封号的妃子就有上百人,其他的宫娥彩女,数之不尽。莺莺燕燕,谁都想要多分一点雨露,可隆庆再勤奋,又能耕耘多少田,结果还是大片荒芜,怨声载道。
眼看着青春老去,红颜不在,一年到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几次,这些漂亮女人心里装满了苦水,每到夜半三更,她们辗转反侧,孤枕难眠,泪水湿透枕巾,也无人关心。久而久之,这宫廷就成了最大的怨妇集中营。
孤寂困窘,逼得一个个女子扭曲变形,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和太监对食已经不算新奇,甚至混进了野男人。
不过什么都比不过前段时间的消息来得爆炸,皇后的坤宁宫竟然逃出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宫女?
莫非说母仪天下的陈皇后,也承受不住孤单,背叛了皇帝陛下?实在是太荒谬了!
好似一颗炸弹,在后宫炸开,随着皇帝搬到西苑,各种流言越发多了起来,漫天都是,宫女太监,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窃窃私议,说的都是陈皇后。
平时装得那么高冷,跟个菩萨似的,没想到这心里头竟是如此不堪!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堂堂皇后也是如此,皇爷真够悲哀的。
种种流言之下,陈皇后再是个木头人,也会知道一二。
她的心好像被无数的虫子啃食,疼痛疯狂,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疯疯癫癫,宛如行尸走肉,就在夜里,她鬼使神差,走出了宫门,到了坤宁宫旁边的一处琉璃井,一头栽了下去。
幸好宫女起夜,发现皇后没了,才到处寻找,在井边发现了陈皇后的鞋子,赶快叫人,七手八脚,把陈皇后救了起来,勉强保住了性命。
“这是拿皇后的命来逼宫啊!”
唐毅法眼如炬,自然能看穿对手的算盘,陈皇后之所以投井,肯定是李贵妃一伙逼迫的,身为结发妻子,陈皇后骤然一死,不但是皇家的巨大丑闻,更是对隆庆威望的致命一击,看你还敢不敢查下去!
对唐毅这些外臣也是一个威吓,你们都把皇后逼死了,还想干什么?要把老朱家的天给翻过来吗?
用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逼着隆庆和唐毅罢手,如此行径,十分卑鄙无耻,但是却不得不承认,效果很不错。
就连唐毅都犯了踟蹰,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就在耐性快要消耗一空的时候,隆庆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额头上一层细腻的汗珠,走起路来,身体摇摇晃晃,几乎支撑不下去了。
“快传太医。”
唐毅急忙吩咐,有人把太医请来,给隆庆扎了针,又取来老参汤,给隆庆喂了几口,好半天,皇帝才缓过这口气。
见唐毅在一旁侍立,隆庆连忙伸手,拉着他,还没说话,泪水就流了下来。
“师傅,朕对不起梓童啊!”
唐毅沉声问道:“皇后的身体如何?”
隆庆摇摇头,“怕是不成了,她一直体弱多病,又被流言所伤,井水寒冷,太医说伤了肺脏,咳嗽带血,朕,朕看她的这一会儿,就吐了两次血,只怕撑不了几天了!”
说到这里,隆庆痛哭流涕,唐毅深吸口气,同样脸色不好看。
假如皇后真的死了,那可不是小事情,后宫的事情多半是查不下去了。
果然隆庆叹口气,“梓童她和朕说,天下女子,有谁能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她已经别无所求,佛经上说,临死前七日,念诵阿弥陀佛,心心回向,至心向善,死的时候,就能到西方佛国,转生八宝池。她从明日开始,就要一心念佛。只是顾念和朕的夫妻情分,才和朕说几句心里话。”
隆庆停顿一下,陈皇后蜡黄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好像无数的针,刺痛了心尖儿。眼睁睁看着她死去,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都碎了!
“唉,梓童她和朕说,先帝因为壬寅宫变,避居西苑,结果落下了千古笑柄。宫外民间,编排先帝的话本小说,不计其数,这一次宫中闹出的乱子,丝毫不比先帝的时候小,朕若是也避居西苑,只怕皇家颜面也会荡然无存。自古以来,后宫多事,只是历代君王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更不能让外臣彻查后宫,到时候天下大乱,受损的还是皇家……”
最后这几句体己话,显然不能对外人说,哪知道隆庆竹筒倒豆子,都给讲了出来。
“唐师傅,朕此时心乱如麻,已经没了主意,朕到底该如何处置?”
唐毅太了解隆庆了,他能说这话,就代表着内心已经动摇了。
“陛下,臣斗胆请问,您甘心吗?”
这句话戳中了隆庆的要害,他能咽得下去这口气吗?
陈皇后念佛吃斋的一个人,谁背叛隆庆,她也不会,如今却逼得陈皇后以死明志,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布局使坏。
都怪自己软弱无能,被人家拿住了短处,往死里欺负。
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还不罢休,竟然以皇家的脸面,陈皇后的一条命逼自己认输,吞下苦果。正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隆庆虽然很面,很弱,很衰,很无能……但好歹他是一条龙,要牙齿有利爪的龙,哪能就这么认输!
“若是没有此事,朕还在犹豫,心存侥幸,以为是朕错了。可此事正好让朕看清了他们的狰狞可怕!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太子,朕一定要废!”
隆庆攥紧了拳头,用力锤击龙床,盛怒之下,又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恢复了一丝精神,隆庆又苦笑了一声,“唐师傅,您看朕这个身体,只怕是撑不住了,朕有心也是无力,被人家吃得死死的,朕真是没用啊!”
“陛下切莫如此。”唐毅越发不好受,“陛下,李时珍不日就能进京,他的医术通神,自然能治愈龙体,至于其他的事情,您不必多想,左右三四个月的时间,焦美人就要生产,这段时间,按兵不动,静等结果就是了。”
“没错。”隆庆又恢复了精神,“师傅说得对,朕请太医看过了,他们都说焦美人怀的是儿子,只要等皇儿落生,朕就立刻废太子,咳咳。”隆庆挣扎着坐起来,拉着唐毅的手,激动道:“师傅,朕只怕撑不了多久,骤然废立,势必舆情滔滔,到时候全靠着师傅看护皇儿,辅佐大明江山,朱载垕求你了!”
……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越发忧心忡忡,隆庆的病说穿了就是酒色过度,精气神被掏空了,这种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当初南巡的时候,一路游山玩水,调理身心,隆庆已经好了很多,可是骤然突变,急匆匆赶回京城,又是怒,又是累,悲愤,失望,痛苦,愤恨,所有负面情绪纠缠,白天发火,夜不能寐,身体严重受创,只剩下一股虚火顶着,结果陈皇后投井,把隆庆的这点虚火都打没了。
龙体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对隆庆来说,他现在唯一要等待的就是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若是连这点指望念想都没有,只怕宾天之日就不远了。
唐毅急匆匆叫来陆绎,让他全力保护好焦美人,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时间流逝,七天之期转眼过去了,陈皇后果然死去,身边的人都拼命拦着,不许隆庆去看,可是近二十年的结发之情,隆庆哪里能不闻不问。他强撑着病体,去看望陈皇后,趴在尸体上痛哭失声,当场就昏倒了,太监们七手八脚,把皇帝抬回了乾清宫。当夜唐毅和高拱两位阁老就一起入宫,亲自坐镇。
所幸当天晚上李时珍赶到了,神医妙手,保住了隆庆的性命。
虽然皇帝侥幸没死,可是消息却不可抑制地传开了,京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隆庆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