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看得出来,唐毅这家伙是存了功成身退的心思,但是他留下的一摊必须有人继承,而且这个继承者还必须贯彻他的主张,和皇帝继续斗下去,还要有本事把皇帝吃得死死的,往大了说,是保护新政,往小了说是保护唐家的安全。
很显然,申时行是唐毅中意的人选之一,但是这家伙和唐毅一个德行,都心思阴沉,表面上光风霁月,开市大吉,可是暗中却一肚子花花肠子,算计人从来不客气。
要推申时行接班,万一这家伙掉头一击,唐毅的乐子可就大了。
这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徐阶错选了张居正,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唐毅可不能犯了徐阶的错误。
让申时行去河南,充当斩杀周王,斩杀保皇派的刀,等到日后即便他上位了,也没法和皇家修复关系,只能继续死斗下去。
阴险,真是太阴险了!
徐胖子如是想到。
“文长兄,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一点长进都没有……哦,也不对,至少你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怀了几个?”
徐渭老脸通红,低头看了看比起弥勒佛还大的肚子,官服都遮掩不住的肥肉,满身游泳圈,当真是让徐大才子情何以堪!
“姓唐的,少要挖苦人,徐某这是大肚能容,心宽体胖,不像某些人小肚鸡肠!”
唐毅翻了翻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是算计人?若是他不好好干,我手下的人怎么会甘心支持他?要想成为一方利益的代言人,不勇敢往前冲,哪有跟在后面捡便宜的。我唐某人也是在战场上七进七出,莫非文长兄都忘了?”
徐渭还真被问住了,这些年来,唐毅也的确不容易,能走到今天,真不知道担了多少风险。
“成了,算我说不过你!”
徐胖子拉着椅子,凑近了一点,“你让我拟订《皇室条例》,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怎么讲?”
“按理说这份条例自然是要限制皇权,但问题是限制之后的权力,是要落到内阁,还是落到咨议会议,日后皇室,内阁,咨议会议三方,要如何划分权力,另外还要不要设置其他的机构,军权和财权又属于哪一方,东西错综复杂,眼下虽然拿出了不少草案,可是我看过之后,矛盾甚多,也不好调和。每一项都牵连甚大,这不是我这个小身板能承担的。”
徐渭说着,无奈耸耸肩,十分滑稽。唐毅暗暗吸口气,的确不好办。他提议各省成立咨议局,就是集合万民之力,来压制皇权。大臣的权力来自百姓,而不是来自皇帝,来自上天。
既然如此,按理说咨议会议才是帝国的核心。
可是眼下咨议会议草创,各地选拔出来的代表良莠不齐,其中潜在的保皇党数量不在少数,依靠他们,未必能靠得住。
如果把权力留在内阁,并非每一位阁老都是那么自居,而且内阁从一开始设计,就是皇帝的秘书机构,是给皇帝充当顾问的。
内阁大学士从中极殿大学士起,一直到东阁学士,通通都是五品,如果没有公孤师少的加衔,唐毅还要穿蓝袍呢!
其实不单是内阁大学士,还包括六科廊,都给事中才七品,典型的以小制大,位卑权重。说到底,也是为了防止大臣揽权,是替皇帝服务的。
在地方上也是如此,例如三司分权,布政使和按察使互相牵制,另外巡抚虽然是实际上的封疆大吏,可是他们只有三品或者四品,而布政使却是从二品大员,下属比上司品级高,手下还有一大堆的参政,巡抚只有孤单单的一个人,强龙不压地头蛇,除非特别强悍的巡抚,不然都会被吃的死死的。
一言以蔽之,大明上上下下,都充满了制约牵制,以小制大的精神,权责扭曲,病态制衡,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证皇权的安稳。
如果仅仅是砍掉了内廷,没有矫正这些扭曲,等到有朝一日,皇帝长大了,依旧可以将散落的权力收回去。
唐毅闭目宁神,思索了许久,幽幽道:“文长兄,你的意思是要从上到下,彻底调整官制了?”
“没错,我琢磨着,至少督抚要变成常设官,成为真正的疆臣,大学士要变成正一品,宰相要名副其实,六科要提拔位阶,达到和都察院同级的状态。整个文官系统,从上到下,要毫无瑕疵,才能真正扛起责任,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名不正,言不顺。”
徐渭的建议唐毅当然听得进去,他早就觉得大学士有些怪怪的,听起来像是学校的教书先生,而不是帝国的主宰。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所谓大学士,就是教导、辅佐、顾问的,说白了就是服务皇帝的。
事到如今,还留着原本的官僚系统干什么,不如就彻底改革。
当然唐毅也深深知道,疾风骤雨的改革固然酣畅淋漓,可是触动的利益太大,遭到的反弹也会非常多。
更何况架空皇权已经做得很过分了,又筹组咨议会议,方方面面的改革,已经让很多人缓不过来,应接不暇,继续弄下去,内忧外患,还真不好收拾。
唐毅很自信,却没有自大,他深知任何改变都需要恰当的时机,比如架空皇权,要不是李氏一伙丧心病狂,把百官当成寇仇,也不会有百官奋起反击。
要不是有蝗灾,他也没法大力向海外移民。
而改革官制,也需要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得到机会的办法有两种,一个是制造机会,一个是坐等机会。
究竟该怎么办呢?
唐毅正在思索着,却没有想到,一个天赐良机,从天而降,巨大的馅饼落到了唐毅的脑袋上。而送来这个馅饼的正是他的宝贝儿子,唐平安。
就在不久之前,莫朝的太上皇莫茂洽遇刺身亡,莫朝彻底大乱了。
平安小朋友敢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下黑手,不过王寅那家伙就未必了……说起来王寅在胡宗宪手下的时候,号称毒士,他出的馊主意多了,比如抓捕王直的家人,伪造王老太太的书信,哄骗王直,到处煽风点火,弄得倭寇内乱,互相火拼吞并,人人提到王十岳都不寒而栗。
只是到了唐毅的手下,这家伙爱惜羽毛,凡事不喜欢太过出格,有十分力也只用三分,弄得束手束脚,王寅的才能也埋没了不少。
来到了安南之后,这家伙再也没有顾忌,充分发挥出天外飞仙,羚羊挂角的本事,前不久,明军集中七千火铳手,加上三万五千名莫朝士兵,在莫敬恭的率领之下,大战清化。
明军水师封锁了清化城的海路,并且开炮轰击城中百姓,击毁无数渔船。战斗持续了十天,清化城中的守军孤立无援,只能献城投降。
拿下了清化之后,莫敬恭大喜过望,简直要美出了鼻涕泡。
清化可不同其他的地方,这里地理位置重要,是南北交通要冲。同时在数年之前,他爹谦王莫敬典就在攻击清化的时候,受了伤,后来更是丢了命。
清化是莫敬恭的伤心地,拿下来之后,他立刻屠戮全城,凡是和后黎朝有关系的人,一个不留,足足杀了二十天,血水染红了海湾,漂浮的尸体吸引来无数的鲨鱼,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血腥恐怖之中。
弄得平安满心难受,他早早回到了河内,懒得看安南人发疯。
莫敬恭疯狂的杀戮引来了各方的不满,包括莫朝的勋贵王族,趁机向太上皇莫茂洽谏言,要求解除莫敬恭的兵权。
莫茂洽当然知道侄子背后是明军撑腰,他没有这个胆子,思前想后,决定亲自率领人马前往清化,名义上是安抚地方,收拾人心,实则是约束莫敬恭,免得他胡来。
莫茂洽按照计划率领两万人马,在文武的陪伴之下,赶到了清化,接见了自己的侄子,并且加封他为平王,赏赐许多,然后就要调莫敬恭回河内。
莫敬恭也不傻,看出了伯父要把自己高高捧起来,架空权力。他索性就装病不出,赖在清化不走了。两个人就这么耗上了,不巧的是,一次莫茂洽巡视军中,观看军队演示火器,正在欣喜若狂,沉醉武器威力无匹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枚铅弹,炸开了莫茂洽的脑袋。
太上皇遇刺了!
莫朝顿时大乱,皇帝莫全认定了是莫敬恭杀死了父皇莫茂洽,悲愤欲绝,指天发誓,扬言要讨伐逆贼,积极调兵遣将。
莫敬恭有口难辩,已经无暇调查是谁下的毒手,他只能拼命抓住人马,拥兵自重。
可是狭小的清化养活不了几万人马,莫敬恭的手下人心涣散,大有分崩离析之势。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助平安,求助大明朝。
“……莫敬恭允诺,只要大明能支持他,击败莫全,夺下皇位,就愿意将清化,还有海防港双手奉上。光是清化一地就拥有四百万亩农田,按照一个三口之家,耕种四十亩计算,足够安置三十万人……”
唐毅眼前一亮,清化不止有农田,还有大片的森林,还有海港,可以捕鱼,可以做生意,移民五十万,一点问题没有。而且有了这五十万移民,鲸吞蚕食,很快安南就会落入掌握之中……
“给申时行送信,移民工作可以展开了。”唐毅不无欣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