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小老头、老老头,被唐毅训得像孙子一样,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在座诸位在苏州住的时间怕是都比我要长许多,你们对脚下的土地,对朝夕相对的百姓就没有一丝情感?或者说,区区一点银子,就足以让你们蒙住了心窍?出了事情,要祈求帮助,想起了同乡之谊?”唐毅连续质问道:“你们就不想想,不管是赵旭赢了,还是晋商赢了,日后的苏州会走到哪一步?你们不清楚吗?”
刀子一般的叱问,刺在了每个人的心口,让他们老脸通红,浑身颤抖。
“唐公子,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谁让赵旭等人实力强悍我们不得不委曲求全。只是我们保留一口元气,日后还能为苏州的百姓争一争……”一个稍微年轻的商人小声争辩道。
“哈哈哈!”
唐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一番苦心啊,是不是在下还要向你们道歉,是我误会了你们?”
“不敢,不敢。”说话的家伙吓得满头冷汗。
“哼,好一番巧言令色,睁开眼睛看看,苏州的市面正在发生什么?狼不会因为羊变得温顺就放过,反而会吃干抹净,一点不剩。脊梁不是人家施舍的,是自己争取来的!你们是苏州最有名的士绅,背后有多少苏州百姓支持,如果你们能挺直胸膛,不被些许利益诱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吗?开门揖盗,早晚又被狼吃的一天!”
唐毅真的很愤怒,从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终于把大明士绅的本性看了一个通透,让他齿冷心寒。
在汉朝士人会牧羊北海,会出使万里;在唐朝,十年寒窗仗剑边关,诛杀突厥;在宋朝,读书人虽然文弱,一样蹈海赴死,慷慨从容。
这三个朝代,士人都把自己当成了国家的主人,是用生命在爱着国家。
而大明朝则不同,或许是朱家父子的残忍暴虐,让士人心寒,或许是方孝孺和于谦的惨死,告诉大家伙忠臣没有好下场,也或许是残酷的科举考试,磨掉了读书人的棱角。
一个五口之家,不管是种田还是经商,要积累三代,甚至更久远,才能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步入士林,又要积累一两代人,才有可能出一个举人、进士。
而从科举开始,先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三级,才能获得秀才功名,接着要通过乡试、会试、殿试,一共六次大考,每一关都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多少人白了头发,干了心血,才勉强混到一个功名。
三灾九难,比起西天取经还要难三分,如此出来的读书人,怎么会把官职当成皇帝的恩赐?他们只会认为这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只会感谢家人的供养,师友的拉拔提携。
一言以蔽之,他们就是缺少主人翁意识!
就比如刚刚过去的危机,赵旭是很厉害,有权有势有財,可是他势力再大,能超过在场众人的总和吗?
很显然,如果在场的众人有脊梁,有担当,能联合起来,赵旭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可是他们没有,不但不知道维护苏州的利益,甚至屈膝投降,为虎作伥,为了分一点可怜的面包渣,就把苏州出卖了!
从他们身上,唐毅甚至看到了几十年后,同样是一群无耻的士人打开城门,把强盗引入中华大地,山河破碎,神州沉沦!
一想到甲申天变,唐毅就气不打一处来,骂得越来越狠,越来越悲愤,怒火郁积在胸膛,好像要炸裂开一般。
“咳咳!”
魏良辅咳嗽了两声,“宏远。”
“啊,师父!”
唐毅清醒过来,一看在场众人猴腚般的老脸,他也感到了不妥,这些人固然可恨,但是收拾残局还离不开他们。
唐毅压下怒火,向众人拱手,“对不住大家,这些天肚子里火气大,搂不住,还请大家不要怪罪。”
“不敢不敢!”庞策忙说道:“唐公子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们反躬自省,也是羞惭不已,无地自容。”
魏良辅佯怒说道:“宏远,你把病因也说了,该开药方了吧,毕竟大家伙过来,不是挨骂的。”
唐毅忙躬身说道:“其实要解决眼前的困局一点都不难。关口还在诸位的身上。”
“我们,我们能干什么?”庞策和众人互相看了看,一头的雾水,他们除了一堆债务,还有满把的票券,实在是一无所有,他们凭什么扭转乾坤?
唐毅呵呵一笑,“诸位或许还有迷惑,能不能随着我到一个去处,大家看过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好啊,正想看看唐公子的高招。”
唐毅带着众人,又叫上徐渭和王世懋,一起来到了蒋月泉的点心铺,离着老远,就看到人群比以前更加多了,男女老少手里都拿着券,眼睛冒火盯着小小的窗口。
粮价崩溃之后,跟粮食有关系的券都下跌得比什么都快,几乎和废纸一样。
很多铺子在挤兑之下,纷纷倒闭,蒋月泉的点心铺子也不例外,资金断裂,外面百姓汹涌而来,他几乎都要上吊。
所幸他手上有唐毅提供的面粉,被逼无奈,只好彻夜制作点心,给百姓们兑换。还真别说,一连忙了五天,点心铺竟然维持下来了,虽然挤兑的百姓还无计其数,但是比起那些倒闭的铺子,蒋月泉要好太多了,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忙里偷闲喝口水,正好看到唐毅带着一群人赶来,蒋月泉急匆匆跑过来,拜倒在地。
“唐公子,你可算来了,不然小的真没活路了。”
“起来吧,我这就给你送活路来了。”
唐毅笑着走到了铺子面前,抬头看了看,好家伙,足有几百人之多,蒋月泉这家伙到底卖了多少票券?真够贪心的!
唐毅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蒋月泉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迈步围着铺子走了几圈,唐毅突然大声说道:“乡亲们,蒋老板在之前和我商讨过,把七成的股份卖给了在下,他开出的票券由本人承担兑换,没别的说,周围还有三家铺面,我全都买下来,增加三倍产量,满足大家伙兑换的要求。”
说着连拍了三下巴掌,铺面大门开放,一起挂上了蒋记的招牌,二十几位小伙计穿着干净利落的短打在门前亮相,,顿时就让人眼前一亮。
蒋月泉光知道周边的铺子易主,却没有想到竟然落到了唐毅的手里,还变成了点心铺,正是惊喜非常。
“蒋老板,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让大家都动起来,蒸点心!”
“遵命!”
一声令下,三个铺子一起行动,没用的上半个时辰,香喷喷的点心就蒸了出来。等候的百姓纷纷拿着票券兑换,没有任何迟疑,都给兑换了。不过按照规矩,要打七折。别说七折,就算是五折大家都求之不得。
整个一个下午,越来越多的百姓都兑换到了点心,剩下的还有一小半人人,眼看着天色黯淡,炊烟四起,有人排了一天队,肚子咕咕叫。
“蒋老板,明天还给兑吗?”
蒋月泉看了眼唐毅,唐毅笑道:“兑,当然兑,而且十天之后兑换,折价八成!”
嚯,比现在还多了一成!
突然之间,觉得手里的券竟然不在面目可憎,变得可爱起来。
既然券不是白纸,还急着兑换干什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他们排队排得莫名其妙,瞬间点心铺前面的队伍消失一空。
蒋月泉累得浑身虚脱,看着百姓们散去,他仰面摔倒,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还真是好觉性!”
唐毅笑着让小伙计把他抬下去,然后把在一旁茶楼观看的一众士绅请了过来,就在点心铺的柜房,大家一个个感慨万千。
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家铺子起死回生,更令大家不可置信的是废纸一张的票券,竟然恢复了功能,百姓重新又拾起了票券。
大家最大的危机是什么,不就是票券贬值,带来的恐慌挤兑吗,如果票券能重新恢复价值,还会有损失,但是不至于无路可走。可是该如何恢复呢,目睹了点心铺的情况,大家似有所悟,可是却似乎有一层窗户纸挡在面前,说不清楚。
“哈哈哈,诸位,其实说起来票券和宋朝的交子,还有本朝的宝钞,以及钱庄的银票,都是一路东西。一张薄薄的纸片,为什么能有价值?就在于纸片背后有信用担保,就像蒋记点心铺,百年老店,诚实经营,点心地道好吃,大家相信他。而伴随着发出去的券越来越多,远远超出他的偿还能力,加上价格崩溃,百姓们不在相信,自然要来挤兑。而此时呢,我注资点心铺,把规模扩大三倍,让百姓们相信有能力继续兑换票券。信心回来了,券也就值钱了,大家以为然否?”
众人多半都是经商老手,反复咀嚼唐毅的话,信用二字是他们思考最多的,没错,只要有信用,就能起死回生!
可是他们很快又摇头了,这一次他们随着赵旭哄抬物价,形象已经破功了,任凭他们怎么呼喊,只会招来更多的唾弃。
于永奇抱着苍白的头颅,痛苦万分,“唉,人活着一张脸,老夫这张脸算是完了!”其他众人也才惊觉自己的信用竟然如此宝贵,不由得哭天抢地,咬牙切齿,痛骂赵旭害人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