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二守在海堤上。
依村里规定，他和罗天保、韩思信、赵先生，要到明天戌正才算轮值结束，交牌给接班的四个人。铁器铺的铁匠兼老板罗天保，被安排在村里海晏桥值守桥口，赵先生因会说几句番语，被安排陪同那个从海上飘来的遇难者。因此，今夜，和他一起守更看海的，只有渔民、船老大兼船主韩思信。夏十二从哪方面看都看不出这个长着颗头发稀少的大肉头，扫帚眉，金鱼眼，胖嘟嘟矮墩墩，脸晒得黑里透红的船老大，竟会思念楚汉相争风云际会的年代，那个霸王帐下的执戟郎——被誉为“汉三杰”的百战英雄韩信！想当年足智多谋的汉将军韩信，虏魏王，擒夏说，背水结阵，斩成安君。决水淹敌，杀楚大将龙且，虏齐王，这纵横疆场，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威风，足以势倾天下！而眼前这一个平庸老头，竟因姓韩而敢名思信，难道他竟要效法当年韩信作为，在这太平盛世，竟还思登坛拜将，叱咤风云？以斯人而欲成斯事，诚可笑也！
夏十二虽暗笑这韩思信名不符义，但长夜漫漫，海天茫茫，有这样一个厚厚实实的壮汉在旁，倒也心安气闲。夏十二边手里把玩着那个奇里八怪的值海牌子，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天空的星星：北斗七星最易辨认，那七颗如杓状的当空星斗，明如耀银。顺斗口双星向前延长五倍之距，即可看到一颗明亮的大星，那是永远在北的北极星。沿北斗星斗柄所指，则可找到牧夫星。牧夫星两旁，是大熊星与小熊星……而那边，在赵先生所说的海西大秦国人的学问里被说成是天蝎座的星座里，有着商星，这商星与猎户座的参星，总是此升彼降，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传说那是古代有个名叫高辛氏的王，其两子不和，常动刀兵相斗。高辛氏没法，就把大儿子调到商丘，归商星管，把小儿子调到大夏，归参星管，从此天各一方不得相见，也就不再刀兵相见斗得你死我活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参商不相见”的由来吧？……哦，那是银河边上的牵牛星，对岸河那边斜对着的，就是织女星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唉，那就像我与玲珑……
夏十二这样望着星空胡思乱想着，藏在他心中的故事他是永不说出来的：那个从村中搬迁进城的粮商之女方丽珑，小名玲珑，曾与他同在赵先生帐下念书。同窗三载，那双美丽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了他的心。有一次，这个高傲的女孩还因忘带砚墨而向他借，令他心跳了半天。还有一次，先生在台上朗读夏十二写的好文章，夏十二有意无意地向方丽珑瞥去，却正好遇上方丽珑向夏十二望来的带着欣赏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美丽而又脉脉含着倾慕之情的眼睛啊？在那一瞬间，小夏十二，（那时他才年方十二）心里顿被这一眼看呆了，他在那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只有这一双美丽的眼睛秋波盈盈在眼前。他一下子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击中，陷入了情网，暗恋上了那双美丽而盈盈的眼睛——然而，她家搬走了，搬到扬州去了。据说，扬州首富王四舅的弟弟是粮商行行头，因偶尔看到随父进城的方丽珑，认定这是个美人坯子，长得又聪明伶俐，将来可作他家儿媳。于是，就给一笔巨资，让原先小本经营的方父进扬州城开大粮行去了。方家搬走的那天，夏十二看着载着方丽珑的车马远去，心里如被割了一块肉似的痛，痛得只想流泪。这是他第一次流泪。他觉得，他的心也被那车马带走了……
正在夏十二对着星空悠然出神之际，忽听身旁的韩思信惊叫道：“妈呀，我的天！这、这怎么啦？”
夏十二一惊，望向韩思信，见韩思信那颗肉头竟满脸金光紫气，十分诡异。不但韩思信身上有金光紫气，整个天地间也都照着金光紫气。但见东方有一物如斗如碟，无声而徐来，发射出一道道金光紫气，使云霞瑰丽多姿，而整个星空竟全黯淡下去了，辉煌之下，显得四周的背景更黑。
“那是什么？”夏十二惊问。
“不知道。”韩思信眼睛里写着太多的吃惊，还有着恐惧的神色，“这是什么怪物？它要飘到那里去？”
“噢，它来得快了。”夏十二望着正过来的空中发光怪物，“它变大了，像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巨大的金斗！变幻不定的金斗！”
韩思信也看着这球，眼睛里有着太多的表情：欣喜，贪婪，担忧，狠毒，好奇……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有着儿童才有的诸多表情，而这表情又出现在这样一颗头发稀少的肉头上，便显得特别滑稽。
“现在，它是扁圆的，像一只，一只汤婆子。”韩思信为自己找到一个好的比喻而得意地咧嘴笑了。
是的。像一个铜做的笸箕大的大汤婆子，扁圆地浮在空中，以较快的速度飘来。
随着它的飘来，夏十二发现，它变得似乎一点点大起来。待到眼前时，已大如一个宅第大小方圆了。
——那是一座圆形有浮在空中的闪着金光紫气的穹庐顶宅第屋宇。
——空中飞宅！
难道，难道传说中的神仙，真的来了？
夏十二这样想着，不由低头看手中握得已出汗的值海牌子来。这一看，他不由一惊，只见牌子在手中也变得金光闪闪起来，像要透明了一样。那四周刻画了似如意雷云纹又似藤蔓花草纹、细看更像是曲曲折折篆非篆籀非籀的罕见的一种古怪文字，蠢蠢欲动，似是远古的龙蛇在时间的岩层里因一种召唤而欲复活，要从凝固中活过来。而中间那个有许多角似的光芒的圆环，竟与眼前这浮在空中的圆屋宇有着相当程度的相似，只是没发出那有多个角的光芒来。
夏十二正低头看时，却听韩思信像野兽吃人前发出的嗬嗬之声一样，发出低沉的咆哮来。
随后，夏十二只觉自己后颈一紧，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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