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东眼见他是瞄着叶流西去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大吼了句:“快拉!”
话音未落,那男人突然箭头上抬,蹭的一声,弦声不绝。
弩是近战武器,威力极强,昌东眼睛盯住叶流西,根本不知道箭是射往哪的,只看到她明明快上来了,身子突然又坠——昌东想也不想,手臂急插*进她肋下,腰上用力,猛然向后拗翻,硬生生用腰背的力量,把她身体给带上来了。
周围一片哗乱,猛禽卫中有人大喝:“趴下!”
昌东后背贴地,抱住叶流西大口喘气,一时间有点不敢去查她身上是否有伤口,眼皮掀起时,忽然看到那个先前拉绳的猛禽卫。
还站在崖口,一动不动,一支弩*箭从他面上射入,后脑贯穿,洞内昏暗,外头却亮,那人的身形被光踱成暗黑色的轮廓,然后一头栽下。
有重物入水的声响传上来。
昌东闭了下眼睛,搂紧叶流西,身下脑后,又硌又疼,小腿还拗曲着垫在大腿下头,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间,是怎么反应过来的。
叶流西低声说:“我没事。”
唯恐再有紧接着的袭击,所有人都放低重心或趴或伏着不动,静默中,只有镇四海在崖口凶悍地走来走去。
过了会,阿禾坐起来,冷笑了两声。
又是江斩的声音。
叶流西忍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时手痒。再说了,射的又不是你。”
叶流西坐起来,看不远处的那个石台,说是“不远”,只是相对这个穹洞而言——事实上,距离得有二十多米。
她很快地探头往下看了一眼:穹洞底部是泛金色泡沫的潭水,那条蛇就是从潭水中冒出头的,蛇身盘在水里,都不知道长及几许。
叶流西不想废话:“兽首玛瑙我带来了,肥唐呢?怎么换?”
抬眼看,石台上,江斩略侧了侧身子,有个人被推地踉跄上前,正是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肥唐,嘴里塞着破布,支吾着拼命乱挣,江斩伸手扯住布边一拽,肥唐先忙着呼哧喘气,然后扯着嗓子大叫:“西姐,我在这呢。”
江斩还是通过阿禾说话:“两边搭链桥吧,你那里不是带了猛禽卫吗?他们对这招熟得很,让他们做。”
话音未落,铁链声响,江斩身后有四个人肩挎了铁链上前,四张弩*弓张起,铁链头扣上箭尾,械机一扣,箭身带着锃亮铁链破空而来。
猛禽卫果然是做惯的,一声叱喝,四个人就地滚出,待到箭身深入洞内时,一个鹞子翻身,伸手捞住以臂缠裹,另一手顺势抽落长箭。
箭身落地,铿然有声,昌东捡起了看,箭头是三片利刃焊接,每一片开两刃,锋利无比,拿在手里,都能想象得出入肉时的森然和残酷。
只是铁链虽然比拴鸡的链子粗,但想做承重的桥,还是嫌不够保险——昌东很快发现自己是多虑了,那四个箭手,每个人都搭了三次弓,每一条粗索,都是三股细锁麻花辫一样绕裹而成,猛禽卫找了洞里凸出的石块石柱作桥台,铁链在上头绕了数圈之后,又打进凿钉加固。
不一会儿,两头间就架起了一座颤巍巍的索桥,说白了简陋无比:一共高低错落的四根铁链,底链两根,供踩站,侧链两根,当扶手。
江斩说:“你可以带着东西过来了。”
叶流西不干:“我走到中央,你再一时手痒,射个十根八根箭,我岂不是成了靶子?还是你带着肥唐过来吧——你的地盘,你的设计,我反正搞不了什么鬼。”
江斩笑了笑:“果然很小心啊,那这样吧,我带上人,你带上东西,大家桥心见吧。”
说完,示意了一下左近,有人一把揪住肥唐后领,推搡着往前走,到桥头时,又过来两个人,在底链上架上轮板,然后拿绳子把肥唐绑在上头——那是块可坐可趴的长板,底下装了卡轮,正卡住两根底链。
绑好了之后,江斩过来,抬起脚往肥唐屁股上一踹。
肥唐没命样尖叫。
铁链剧烈地震荡起来,卡轮滑动时和链条磕碰的撞声连绵不绝,肥唐身不由已,一路滑向桥心。
也是万幸,居然没有卡翻脱落,说来也巧,两边的高度基本水平,加上肥唐再瘦,也至少有个百十斤米袋的重量,到中段时自然下坠,钟摆样只在那一段滑来荡去,然后慢慢停下。
明知道不厚道,但见肥唐那么趴着,叶流西还是忍不住想笑:肥唐胆子本来就小,但这一路,最惊险的事基本都是他体验了。
被风沙的触手拖拽,被水舌裹缠,现在又被迫玩高空卡轮速滑。
都说久病成良医,假以时日,应该没什么东西能吓得到肥唐了……
只这一分神,江斩已经上链桥了。
他走得很稳,几乎如履平地,风衣边角偶尔掀起,说是扶着边链,实际上只是以手虚搭,叶流西变了脸色:普通人上这种链桥,想保持重心都难,江斩在链桥上走路都这么稳,动起手来,应该也不会差。
她打开昌东的包,取出兽首玛瑙,低声说了句:“昌东,他可能会在桥上动手。”
昌东嗯了一声:“你拖时间,尽量别太早让他拿到兽首玛瑙,我会想办法。”
叶流西吁了口气,转身上桥。
上了桥之后,发现没想象中那么难,虽然不如江斩走得稳,但练过的人,身体的适应协调性还是比一般人好很多,走到后来,她甚至觉得,万一真的情况有变,在这链桥上跟江斩过个两招也并非天方夜谭。
距离不长,很快到了中心,也终于近距离看到江斩。
他比她高了小半个头,个子跟昌东差不多,但因为偏瘦的关系,给人一种更高的假象,明明眉目清隽,透着儒雅文气,但转瞬间,又代以沉郁阴鸷的压迫感。
他这样的人,生就一副易夭易折的骨架,是怎么在黄金矿山里活下来的?又怎么打碎重铸,站稳到今时今日?
祭祀坑的石壁上,凿刻的那个“青芝”真的是她吗?
叶流西提起手中装着兽首玛瑙的兜袋:“要先验个货吗?”
江斩盯着她看:“当初救你,没想到是引狼入室。说什么要被送到黄金矿山当营妓,身上连烙疤都有,只是为了博我同情打入蝎眼做的一场戏吧?”
他还救过她?
“羽林卫大举围攻胡杨城,只要再撑两天,援军就会到,我那么信任你,把西城门交付给你。”
“你玩的好一手里应外合,近卫跟我说城门破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殉职,结果赶过去,看到你在城楼上对着我笑,下头门户大开,羽林卫像潮水一样涌入。”
叶流西有点不安。
江斩的语气,不像是在说谎。
“全城戒严,胡杨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假扮成老百姓,被带去你面前指认,叶流西,你一个都没放过。”
“蝎眼干将,112口,包括金蝎会长老,九个人,全部被吊死,我救不了他们,但我去行刑的现场了,我要记着他们死时的惨状,这样,我就不会忘记要复仇。”
他笑起来,明明是盯着她的,但目光似乎早就穿透她,重又回到那一刻的刑场。
“那么多人咒骂你,你让人用铁尺打碎他们的颌骨,闫长老连牙齿带血喷了你一脸,你一气之下,拿这根绳子活活勒死了他……”
他抬起手,手中垂下一根麻绳,绳身上有一片暗红,不知道是不是人血染就,叶流西后背发凉,底下的肥唐仰着头,早就听得呆了。
江斩攥绳的手慢慢收紧,指节处森然泛白:“从头到尾,我看了全程,一眼都没漏掉。后来起风了,你们都走了,我趁看守不注意,捡来这根麻绳,还有一把沾血的铁尺,我对自己说,绝不假手他人,一定亲自报这个仇,就用这根绳,还有这把尺子。”
叶流西脑子里乱作一团,她定了定神:“一码归一码,凡事有先后,我是来换人的,你想翻旧账,是不是先等一等?”
江斩弯下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根铁尺,把手处用布缠覆,方便握攥。
他答非所问:“你能活到今天,不是因为我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不报仇,而是这一年,上天入地,我都找不到你。”
他垂下眼,看肥唐的后脑勺:“你这朋友说,胡杨城沙暴,你也受了影响,好多事情不记得了。没关系,我一件件跟你说,免得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周身杀气大盛。
叶流西一手攥住侧链,另一手猛然扬起兜袋:“江斩,你不想要兽首玛瑙了吗?我一松手,它可就掉下去了!”
话音未落,江斩忽然抬手,手中的铁尺狠狠击向她手里的兜袋。
玉石碎裂声,即便隔了一层兜袋,还是堪称清脆。
那兜袋原本被撑起个兽首玛瑙的形状,现在已经被碎片压得下坠,肥唐耳膜处嗡嗡的,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贼尼玛啊,你不要就不要,你手别这么贱啊。
江斩冷笑:“都说得到兽首玛瑙的人,会成为第二个厉望东,可惜我不稀罕——如果天下注定是我的,有没有这个兽首玛瑙,都没分别。再说了,我打碎了它,也就等于打碎了这个谶言,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迷信这东西了。”
叶流西说:“那你还口口声声,一定要我拿兽首玛瑙来换……”
江斩打断她:“我怕你不来啊,我表现得很在意这个玩意儿,你就会以为自己有倚仗,认为我投鼠忌器,不敢对你动手……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大笑起来。
“叶流西,今天是个大日子,我选在今天,要你的命,洗我胡杨城之仇,也选在今天,掐断黑石城的命脉。”
他回头看向青芝:“青芝,这一年来,你太谨小慎微了,都变得不像你了,我也藏得够久了——这一次,我没跟你商量,希望能给你一个惊喜。”
青芝一怔:“你做什么了?”
江斩纵声大笑,笑声未歇处,眸光一紧,铁尺向着叶流西当头砸下。
***
山门震响,车声隆隆。
赵观寿愣了一下,转向身边的金羽卫头目:“这个时候怎么会开山门?”
那头目看向高处。
不一会儿,高处的金羽卫哨台就打下旗语。
是方士之长,龙申龙老爷子来了。
赵观寿糊涂了。
不会啊,龙申这老鬼,早甩手不管事了,虽然因为那件事,公开给过他几次难堪,但那纯属心头气难平,借地儿撒火而已。
极目看去,车队如同长龙,飞快盘上山道,愈行愈近,当头的那辆,确实是龙申的座驾。
车子在近处停下。
司机下了车,从车头处绕过来,给龙申开门。
车门开处,赵观寿看得清楚,那姿态动作,还真是龙申……
就在这个时候,丁柳忽然指着那个司机大叫起来:“他!蝎眼,这个人是蝎眼!”
那个司机猝不及防,愕然抬头。
没错,是那个蝎眼,那个试图劫车的病弱男,那个在她头上插过一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