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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玉门 第①〇⑦章

回房之后,丁柳翻来覆去睡不着,侧耳听了听,发觉叶流西也没睡,当机立断,裹起被子爬上叶流西的床。

叶流西说:“像什么样子,我把你踹下去你信不信?”

丁柳死皮赖脸:“西姐,你踹我,我会碰到头的,到时候它又不稳定了……”

叶流西心里烦,懒得理她。

丁柳颤巍巍趴在床沿上,还挺享受这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拿手托着下巴,小心翼翼跟叶流西说话:“西姐,其实我觉得吧,过去的事,记不记得都没关系,反正日子是往前过的,但是没手的话,做事可不方便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得想好了。”

叶流西没好气:“谁跟你说我要砍手了。”

不砍啊,丁柳松了口气: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

但还有另一半:“那你和我东哥,该怎么办啊?”

叶流西瞥了她一眼:“不是你们说风暴不能赖蝴蝶吗?”

丁柳吞吞吐吐:“那是嘴上说嘛。”

叶流西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说实话,如果换了你是昌东,你现在会怎么看我?”

丁柳也没了主心骨,语无伦次:“我……我应该能理解你吧,毕竟是意外,又不是你亲手提刀杀的。至于投喂……从你的角度,可能死人就是死人,可以拿来用,但我会稍微有点不舒服,到底是亲人的尸体……”

叶流西嗯了一声:“那还想跟我做朋友吗?”

丁柳舌头都打结了:“这个,要……要看实际情况……”

叶流西伸出手,屈指正弹在她脑门上:“回去睡觉吧。”

丁柳揣了一肚子惆怅,爬回自己的床,躺平了盖上被子,忽然觉得人生好艰难。

第二天,又是一天的行程。

车子一早赶到湖畔,呈横列沿岸排开,浪开始挺小,只打湿车胎车头,后来就越起越大——待到浪头几乎高过车子时,水泡借着大浪的遮掩出现,很快将车子裹入,带进水里。

从车窗里看出去,七八辆车子在水里或前或后或上或下,像个小型的潜艇阵。

过了迎宾门,在这头的湖岸边停车休息,大湖还没有封冻,岸边涌动着大块浮冰。

羽林卫闲着没事干,拿刀把临岸的冰块砸得四分五裂,又嚷嚷着让李金鳌演一出皮影解闷,李金鳌赔着笑一直解释:“各位大哥,真不行,皮影得黑天里耍,借光出影,这大白天的,耍不起来啊。”

救护车的后门大敞,方便晒太阳,昌东正倚住车身在册子上写画,闻言心中一动,转头想看李金鳌,却正见到叶流西往这边走。

他合上册子。

叶流西走到他身边坐下。

昌东问她:“有事?”

叶流西抬眼看他:“就是想问问,你现在是什么想法。”

昌东示意了一下李金鳌那边:“我现在的确是有个想法。”

“按照路程推算,明晚上,应该就能赶到尸堆雅丹那一带。听龙芝话里话外的意思,你一身流西骨,可以直接进出关。而每次进出,都会带起玉门关小范围的身魂分离,从而生出沙暴,帮你掩饰行踪。”

叶流西有点摸不透他的意图:“所以呢?”

昌东压低声音:“所以我们最初进关摸索出的法子,其实是错的,只不过走了狗屎运,歪打正着。”

当初,他以为是叶流西的血唤起风头,召唤出玉门关,血是进关的必要程序,所以每次都要抽血滴血——现在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血对博古妖架的封印有干扰,而博古妖架是玉门关的大门,受到扰动时,魂城挪飘,从而带起沙暴。

叶流西明白过来:“难怪呢,我就说我之前运货带货,不知道要进关出关多少次,如果每次都要放个血,血早流干了。”

昌东说下去:“你记住,你现在失忆了,不记得进出关的路。当初进关,我们是误打误撞进来的,现在出关,除非龙芝指引,否则我们不知道门在哪里。”

叶流西说:“是啊,我们确实不知道门在哪啊。”

昌东摇头,声音低得像耳语:“我们知道。”

叶流西纳闷,昌东微笑,又示意了一下李金鳌那边。

叶流西反应过来。

没错,她知道!

那时候,她的血引发魂城挪飘,出现灰色地带之后,两个人是利用小咬的飞进飞出,才找到了门的确切位置。

昌东说:“龙芝让我杀你,我还没有答复她,所以,到了尸堆雅丹之后,她一定会找我谈,我会借机周旋、跟她谈条件——这个时间段,就是你们要抓住的:利用李金鳌的小咬找到大门的位置、把丁柳她们先带出那道门,他们几个安全了,咱们就能放下大半的心了。”

叶流西皱眉:“听起来不错,但是高深现在这种情况,要人搬抬,想带他走太引人注目了。”

昌东点头:“这是个难点,到时候可能得想办法,制造点混乱掩人耳目,你也别急,细节总是慢慢完善的。”

正说着,不远处哨响,这是羽林卫的习惯,一声哨,准备;二声哨,上车清点;三声哨,出发,每声哨之间,隔三五分钟不定。

叶流西起身回车,走了两步,又转身:“昌东,我们之间,现在是出问题了吧?”

昌东奇道:“出什么问题?”

他拉住叶流西的手起身,身子微侧,挡住外部的视线,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下,低声说:“别胡思乱想,我们之间,什么问题都没有。”

丁柳早早离开车子,还把随车的医生也给赶下去,就是为了给昌东和叶流西创造个清静的交流环境,眼见两人聊得挺好的,到后来还拉了手,真个喜上眉梢,好不容易等到叶流西走过来,斜地里嗖一下冲上去拦住,笑得意味深长的:“西姐,你们好了吧?”

叶流西说:“你跟昌东一辆车,这两天,你多注意他,我觉得他有点问题。”

丁柳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了:“怎……怎么了啊,他是因为孔央,不……不原谅你吗?”

叶流西摇头:“不是,他给人的感觉,好像孔央的事,对他没什么影响。”

丁柳跺脚:“这不是好事吗?说明我东哥看得开啊,说明他喜欢你超过孔央,所以既往不咎了啊。”

叶流西说:“昌东是个重情义的人,我说他重情义,不是指他只对我好。山茶之后,他变卖家产,去赔给那些遇难者家属,几乎避世两年,为了一张照片,就决定跟我进罗布泊,尸袋准备了十八个,他不是只为孔央来的。一个人,做人的品性是不会变的,所以你不觉得他现在的表现有点反常了吗?”

丁柳懵了:“反……反常吗?我东哥,不一直就是这样的性子吗?”

没大喜,也没大悲过,哪怕在荒村拗断了孔央的脖子,也只是安静地刻了两天皮影。

哨声又响,没时间去解释了,叶流西推她上车:“总之,你给我盯住昌东。”

丁柳几乎是踩着哨声上了车。

一路上,车子晃晃悠悠,高深昏迷不醒,医生窝在角落里打瞌睡,她则隔一会儿就要偷眼打量一回昌东。

也没什么不对劲啊,只时不时的,会翻看手里的那本册子。

丁柳挺想看看册子里是什么,昌东又一次打开时,她装着是捡东西,故意俯下身子,然后抬头去瞥……

都是字,密密麻麻,车子一颠,那些字蝌蚪一样游动,晃得她头都晕了。

写的什么?信?日记?

怪不得西姐老说东哥是老艺术家,这年头,谁还有那耐性一笔一划地写字啊。

当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路线走岔了,没找到红花树,全员野外扎营,丁柳有点紧张,揪住羽林卫中管事的那个问:“住地面上没问题吗?万一有妖呢?”

那人说:“应该没有,我们这路线是上头给的。再说了,最近这一带又没有妖风预警。”

什么玩意儿?上头给了路线就能避妖?那干嘛不修一条安全的路造福百姓呢?还有,妖风预警是什么东西?

丁柳穿过看皮影戏的热闹人群,跑到大帐边找阿禾,阿禾不能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丁柳歪着脑袋看。

她写的是:有妖侵扰,就是刮妖风。

丁柳纳闷:“那会真的起风吗?”

阿禾写:不一定。

丁柳匪夷所思:“你们的妖风预警,就是预测会不会有妖来?都知道妖会来了,不能派方士去灭妖吗?”

阿禾又写:能,但是妖风有大小,有些是当地的方士对付得了的,有些难对付,就会有死伤,还有些严重的,最后要请黑石城的方士去解决。

顿了顿又写:像尸堆雅丹,因为有人架子,那一带就总有妖风预警。

肥唐在边上看着,忽然想到什么:“不对啊,小扬州那次,怎么没人预警呢?”

丁柳白他:“你傻啊,小扬州那次,是蝎眼干的嘛,人为的。”

肥唐愣了半天,问丁柳:“是我傻还是你傻啊,这妖来侵扰,还分人为的天然的?这种妖风预警肯定跟我们气象预报似的,一旦有妖活动,当地磁场都不一样,于是被侦测到啊……西姐你说是不是?”

叶流西说:“我哪知道,我又没去气象台打过工。”

昌东仔细看阿禾写的那几行字,忽然问了句:“黑石城有过妖风预警吗?”

阿禾摇头,又写:黑石城方士多,妖鬼不敢来的。

昌东看向叶流西:“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趟入关,遇到的所有妖鬼,几乎都是听人使唤的——眼冢是黑石城故意放过的、萋娘草是蝎眼驱使着‘屠城’的、唯一博古妖架封不住的妖,金爷,是被黄金矿山压住的,流光用来照明带路,天下无贼就看家护院,大博物馆里,一一,分门别类,展示出来给人看……你有真的见过完全脱缰不受控的妖吗?”

好像还真没有,人架子也不能算,它是眼冢的衍生品,昼伏夜出,脚程有限,基本上也跑不出尸堆雅丹那一片……

叶流西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

昌东接下来说的,正是她想到的:“有没有可能,关内的妖鬼世界,根本就是可控的,妖风预警、妖鬼出没,其实是有人操纵——所谓的失控、混乱、恐慌,都是人为制造。”

丁柳愣愣的:“你的意思是,是羽林卫和方士在背后搞鬼吗?但他们这么做,图什么呢?”

昌东笑:“可图的多了,黑石城为什么人人向往?就是因为那里最安全。羽林卫和方士为什么永远是特权阶层?就是因为他们有那个能力保护百姓。偶尔来个妖鬼侵扰,他们就能以救世英雄的面目出现,尽情作秀,展示自己的重要性——关内的统治这么稳固,跟他们善用妖鬼,其实不无关系吧?”

肥唐反应过来:“我懂了,有妖鬼,羽林卫和方士才重要,老百姓才会心甘情愿去供养他们,因为要依赖他们保护。而一旦没了妖鬼……”

一旦没了妖鬼,方士也就没用了吧?

他打了个寒噤:“那也就是说,那些妖鬼害人的案例,都是蓄意的……”

阿禾手里攥着石块,早听得呆住了。

昌东点头:“谁是这种模式的最大收益者,谁就是这种模式的最激烈捍卫者,难怪关内地位最高的是方士,羽林卫只不过是帮凶。我记得赵观寿说过,哪一天,这些妖鬼都死绝了,玉门关的大门,也就自然打开了——妖鬼已经可控,又陆续在灭绝,方士们只要加把力气,就可以真正达成汉武帝‘绝妖鬼于玉门’的愿望,但是直到现在,玉门关都没有打开,也就是说,有人根本不想它打开,因为一旦打开,好日子就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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