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吴城的冬雨像是凄凄惨惨的泪,让人感到彻骨之寒,似乎比北方还冷。尤其对是披麻戴孝,已经给亡兄连守三夜刘秀而言,这大概是他经历过最难熬的一个腊月。
最初刘秀是坚决不信的:“伯兄有万夫不当之勇,只有他破敌杀人的份,哪能被人斩杀?”
但事实就是事实,纵刘秀如何抗拒,都必须接受。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说起来,他和兄长都生于腊月呢,刘伯升是汉成帝在位时,而刘秀生于汉哀帝建平元年腊月初六,他父亲那时候是陈留郡济阳县令,后来调到汝南郡南顿县,卒于任上,那时候刘秀才八岁。
自此以后,兄弟姊妹们就相依为命,刘伯升与他一母同胞,更是长兄如父。他性刚毅,慷慨有大节,靠着结交豪杰,把他们这个支系中衰的名望振兴,成了舂陵刘氏之首。
曾经的兄长一直是刘秀倾慕的对象和目标,年幼时一起玩耍跟着他习武;稍大后听他与宾客们谈话,见他们时常愤愤,怀复社稷之虑,”复汉“的念头第一次植入了刘秀的心里。
成年后,兄弟俩为复汉奔走,刘秀对自己的定位,就是“楚元王刘交”,辅翼而已,希望能以自己所长,助兄长成就大业,胜利后为执金吾,做一方诸侯足矣。
纵是他打完昆阳后雄心顿生,也聚拢了一群宛、颍之士,但也只想着,捡起他给刘伯升提议却被兄长拒绝的“徇于江淮”计划。在东南干出一番事业,他日和兄长一东一西,会师于中原。
谁曾想,兄长创业未半而中道薨殂。
他曾苦苦劝谏刘伯升:“不要入关!”说过可不止三遍。关中有第五伦,此人是一个强悍的对手,刘秀设想过兄长一意孤行的结果必不会顺利,但何至于直接殒命?
听说伯升至死都死站着的,听说他身中十余创,听说他是用拍髀自杀的,又听说第五伦以将军之礼安葬了他……
这都不重要,对刘秀而言,重要的是,一直站在他面前遮风挡雨的大哥倒下了。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从魂魄到**都在发痛。
消息是舂陵的亲戚刘终送来的,还带来了一封从关中辗转汉中,再走南阳,过梁楚,秋去冬来春天都快到时,才艰难抵达的遗书。
刘秀迟迟没有拆开,直到三天后,饿了许久,数次几乎昏睡过去,兄长那高大的身躯在眼前模模糊糊。
他熬不住了,终于将手伸向了封牍,喃喃道:“字还是那般丑,真让人不敢信,你也曾混迹过太学。”
等读着这信时,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落。
“文叔性勤于稼穑,而吾好侠养士,故非笑汝事田业,似高皇帝之兄刘仲,难成大器。”
“然兄亦知,文叔,实乃天下士也!”
那从来不肯服软,宁死也要站着的兄长,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刘秀道了歉,他出战前也有些预感,亦曾悔不听弟弟之言。
刘秀忽然变得颇为愤怒,不是对第五伦,反而是他的兄长:“汝常自诩高皇帝,岂不知高帝亦常败于项羽,丧家失妻,太上皇几被烹煮,如丧家犬般奔逃。却终能亡秦灭楚而得天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前方无路时,就不能退一步或绕过去么?”
但若是如此,他就不是刘伯升了。
气完之后,刘秀颓然伏在灵牌前,许久才动了动,对侍候在旁的邓禹道:“我要食粥。”
邓禹等僚属欢天喜地,尽管他们也难过,但若刘秀垮了,刚有点起色的势力怎么办?奉上粟粥后,但见刘秀一点点艰难吞咽下去,然后就一言不发去睡了一觉。
刘秀睡了整整一昼夜,起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将舆图取来。”
他们的地图没法跟第五伦的比,颇为粗糙,但邓禹参考三郡所藏图籍,好歹把十三州部,一百多个郡简略标识出来了,至于江河山川错位,且忽略不计——谁会拿着世界地图满大街找路呢?
“天下一共多少个郡?”刘秀目光在上面扫动,他找到了故土南阳,兄长战死的京兆,还有他们所在的会稽。
邓禹道:“若按前汉平帝时计,有一百零三郡,王莽时增至一百二十五郡。”
而他们手里的,勉强有两个半郡:会稽南部的越地豪强自守,连会稽郡守鲁伯都管不了,广陵又小。
刘秀只感慨道:“天下郡国如此之多,今乃始得其二,魏王、更始、北汉,动辄占据一州,唯独我势力颇弱。别说与第五伦相较,连李宪、梁王皆能举手而灭我,仲华,你以前说,天下不足定,何也?”
邓禹下拜:“自从新莽覆灭,海内肴乱,已经半年。天下人饱受战乱之苦,期盼明君,犹如赤子思慕慈母一般。汤以七十里成帝业,文王以百里王天下,由此可知,古代兴大业者,在德厚薄,不以地方大小!”
刘秀点了点头,他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继承兄长的遗志。”
不再满足于做一方诸侯。
刘秀抬起头,看向门外的正月烟雨,目光坚毅,他的志向在兄长熏陶下一点点成型,如今终于浮出了水面。
“不止是要复汉。”
“要复兴的,是属于我的大汉!”
……
魏王二年(公元24年),正月初一时,第五伦离开陈仓东返,当抵达汧、渭交汇之处时,王隆却请求道:“大王,此处有雍五畤之一,是否要祭之?”
“雍五畤?”第五伦对复杂的祭祀体系不太了解。
王隆作为奉常,在其位谋其政,对这些秦汉祀礼自然如数家珍,只道:“数百年前,秦文公东行,狩猎于汧、渭之间,梦白蛇自天下于地,蛇口止于鄜衍乡,秦文公以为此乃上帝之神,于是作鄜畤,祀白帝少昊。”
第五伦点了点头,也没说要去,只随口问:“祭祀白帝需用何物?”
“白琥。”
“上何处寻此物去?”
“臣已备好。”王隆这奉常还是合格的,第五伦顿时乐了,看来今日的祭祀没那么简单啊。
果然,王隆下拜道:“陛下若去祭白帝,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究竟是以太牢三牲,还是少牢二牲祭之?”
王隆这是在变相劝进啊,第五伦大笑:“你啊你,有话直说。”
王隆原本没这个心思,还是西征前夕,他叔父王元提醒的,在武功县遇上当地大姓苏氏伪造祥瑞后,王隆也上了心。
“大王举事鸿门,王莽自溃;后败绿林,关中弭定;今又拔河西河东,取右扶风,跨州据土,带甲十万。言武力则莫之敢抗,论文德则无所与辞。臣闻帝位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
在王隆叔侄看来,第五伦先前只称王,是为了迷惑诸汉,可现在他将绿林一通痛揍,又把西汉撵回了陇右,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王隆是希望第五伦能为帝的:“今日乃是正月初一,大王可祭鄜畤,祀白帝,继帝位,以承金德!”
没错,金德,这是王隆这作为奉常的,参考诸多祥瑞后认为第五伦所具的德性。
诸如王莽做梦长乐宫有五枚金人起立,以及五月二十八那天,有太白星经天,此皆金德之兆也。
然而劝进的不止王隆一人,对第五伦之德的看法更是大相径庭。
景丹见王隆最先开冲,也立刻跟上,同样是一番肺腑之言,但之后却又话锋一转道:“但臣以为,大王应该祭祀的,不是鄜畤,而是北畤!”
他说道:“自秦文公之后,对五帝祭祀渐渐齐备,雍地以东,有密畤,祀青帝太昊。”
“两地之间,有上畤,祀黄帝轩辕氏。”
“渭水以南又有下畤,祀炎帝神农氏焉。”
“但却迟迟没有黑帝之祀,直到汉高之时,东击项籍而还入关中,来到雍地,询问得知此处只有四畴,先觉奇怪,说道‘吾闻天有五帝,而如今只祭四帝,何也?’”
“百官众说纷纭,莫知其缘由。于是刘邦恍然大悟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
“于是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景丹拜道:“但汉德并非黑水,汉武时先改为黄土,到了汉成帝时再改为赤火,是故可知,刘邦乃是赤帝子,绝非黑帝!”
“大王且想想,汉高所言’乃待我而具五也‘,具五,五!这说的,不就是大王之姓么!原来大王,才是黑帝啊!”
好家伙,原来这预言之子,是我啊!
第五伦得忍着笑,也明白景丹这绕了一大圈,建议他取水德黑色的原因:景丹窥见第五伦定制度喜欢效仿秦朝,秦也是水德。
王隆却不同意了,在上次谏言不要烧债券,又隐隐为豪强鸣不平被第五伦敲打一番后,再涉及军争、治国他不发一言,因祭祀是奉常的职责,他岂能任由景丹随意曲解?更何况王隆偏向以礼治天下,对第五伦政权里竟暗用暴秦之余已有不满,只不敢明说,岂能让景丹将新朝定为与秦一样的水德?
于是他咳嗽一声提醒道:“御史大夫,土克水,不合五行相胜之说。”
景丹却强词夺理:“奉常岂不闻五行逆克之说?土虽能克水,然水多土流。”
接着他还举了第五伦老家长陵长平馆泾水改道,起家之地魏郡黄河决口等例子……就算是水反淹没了土。
二人在此杠上了,而当初第一个劝第五伦称王的第七彪,本来也想跟着跟进,此刻却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称帝比称王复杂那么多,一套一套的,绝不是他这小脑仁能理解的,还是在劝进时跟着喊“俺也一样”算了。
最终,还是第五伦却笑着制止了两位大臣的争论。
“二卿,既然路过,那这白帝、黑帝畴,都先以少牢二牲去祭祀罢。”
王隆、景丹立刻哑火了,听第五伦这意思,是不打算现在就称帝。
“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何遽欲正号位乎?无其实而处其名,余不取也。”
这意思是,我肯定是要称帝的,但现在为时尚早。
第五伦言罢,却又意味深长的地说道:“对了,余家祖上本为田氏,起于东方,虽西迁两百载,却仍不能忘本,那青帝太昊之畴,也替余送去一份少牢。”
见第五伦态度坚决,王隆、景丹不敢再劝进,只应诺后,由王隆去筹办此事,而景丹则陷入了思索。
“祭祀青帝,莫非大王既不喜金德,也不爱水德,而偏向……木德?以木克新朝之土?”
但这样一来,又会被炎汉之火团团包围啊。
且让臣子们慢慢去纠结此事罢,第五伦现在可不打算急着称帝,这可不是换个名号就能简单了结的事,瞧瞧现在,光争一个德色就吵成这样,其他事更不用说。称帝需要涉及繁复的礼仪和祭祀体系,甚至影响朝堂结构,关中百废待兴,他现在哪有空忙活这些,故称帝当缓而不当急。
再往前走了数日,当第五伦抵达武功县时,一大群人已在此等候,其中有太学的老博士国由,以及长安城中的父老代表,黑压压的上百人,都跪在道旁,除了庆贺魏王驱逐汉寇隗贼,他们还受全体长安人之托,来此恳求一件事。
“万民期盼,还望大王,能够早入长安啊!”
金根车内,第五伦没有立刻回答,连车帘都未掀起,高深莫测。
张鱼、朱弟过来询问:“大王?该如何回复?”
第五伦道:“汝等还记得,余年轻时,是因何事而得到名望的么?”
“让梨?”
“辞官?”
张鱼、朱弟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三辞三让啊!
第五伦笑道:“此番众人求我入长安,若不来个五辞五让,岂不辜负了他们当初对余的冷眼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