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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 第686章 旧情

日暮西垂,但持续了一整个白天的战斗尚未停止,本已渐渐不支的魏军,在发现长坂营垒上空,升起一连串色彩鲜艳的风筝后,忽然士气大振,连连击退了王常、贾复的进攻。

刘秀听说,那是魏军中用于传讯的方式,依靠千里镜,可以看到十余里外的情况,不同色彩、形制的风筝代表不同的讯息,具体的“筝语”刘秀不得而知,但也猜到,大概是援军到了……

少顷之后,又有几名魏骑打着驺虞旗抵达当阳桥边,声称是魏国皇帝第五伦的使者。骑都尉窦固,奉皇命来见刘秀,传达圣谕。

年轻的窦固被解除了武装,连甲胄、佩剑都被卸下,只身进入敌营,一路上,所有眼睛都仇恨地看着他,汉兵的手紧握着戈矛剑戟,随时能将这北方小儿刺死,但窦固却不坠国格,昂首挺胸走入刘秀的帐中,面对第五伦的宿敌,他只是推手虚揖,不卑不亢!

“大魏天子,令骑都尉窦固,问吴王安好!”

“大胆!”帐内众人勃然大怒,纷纷拔剑出刃,要逼迫窦固下跪,刘秀制止了他们,只道:“好一位少年郎。”

第五伦的口谕不重要,无非是邀约刘秀交战的话,檄文在搜身时已经到了他手中,又臭又长,多半是御用文人的代笔,令人不忍卒读。刘秀的注意力,全然被窦固奉命带来的“信物”吸引了。

这是一枚玉玦,色泽算不上太好,加上年代久远,呈淡黄色泽,但上面的图案,刘秀却很眼熟:一茎九穗。

他将此物在掌中揣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玉玦渐渐变热了,熟悉的感觉也扑面而来,没错,这就陪伴了他二十多的贴身玉玦啊……

刘秀虽然是南阳人,却生在兖州治下的陈留郡济阳县,他的父亲当时在那做县令。那一年,哀帝统治下的汉朝已经灾荒遍地,百姓有七亡七死,但济阳县却粟麦大熟,甚至还出现了“祥瑞”!

那是一株罕见的九穗麦苗,长的健壮挺拔,在风中昂扬飘摇。

除了将此事例行上报,讨朝廷欢心外,刘县令回到县中,刚好樊夫人顺利生产,诞下一个健壮可爱的男孩,这是刘良家的老三,没几天就褪去皱巴巴的模样,长得眉目俊朗,刘县令欣喜异常,想起那祥瑞嘉禾,这莫非是预兆?

“嘉禾者,秀也。《生民》有言,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就叫汝‘刘秀’罢。”

之后父亲又请人做了这玉玦,系在刘秀身上,九穗玉玦随他一点点长大、赴长安太学、逃离归乡,与兄长朋友们一起策划造反……大哥刘伯升听说王莽派了第五伦为大夫,到南阳新都护送几个皇子入京,甚至打算带人去劫杀。

刘秀极力反对,他认为第五伦也遭到过新朝苛待,甚至有逼师之仇,大可争取,并非真心实意为王莽办事。刘秀想为日后争取第五伦加入“复汉大业”留个机会,遂让仆从赶车去追使团,携带糗一斛,脯三十斤犒劳,又觉得这样太轻,难以让人记住,遂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玉玦,让徒附一并送去……

自那之后,玉玦离开了刘秀,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啊。

对了,第五伦是怎么回复他来着?

“君子如玉,触手也温,此玉入怀,我仿佛执着文叔的手啊。”

第五伦欣然纳之,又取下佩剑的玉制剑鼻回赠,只是那玉剑鼻,刘秀遭到更始怀疑时,就匆匆扔了,时过境迁,再无从寻觅。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抬起头,凝视窦固,那应该是地皇二年的事,第五伦,比眼前这少年骑都尉大不了几岁。

这下,刘秀才相信,第五伦是真到了,难怪岑彭部忽然一振呢,他只露出一笑,拎起玉玦:“此物,第五伯鱼,居然还留着。”

窦固如实转述第五伦的话:“陛下说,五威司命府疾呼之情,昔日赠玉故谊,不曾一日忘却。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汉不可复,魏必统天下。吴王一味顽抗,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辙,则必不胜任矣,最终也只能被大魏的车轮,无情碾过!”

他又重复了一遍“八十万大军”的虚张声势,仿佛这就是势不可挡的“车轮”,又再度替第五伦邀刘秀决战。

“哈哈哈,螳臂虽小,尤能断朽木之轮。”刘秀却大笑起来,制止帐中诸人狂怒,反将玉玦抛给窦固:“回去告诉汝主人,玉玦且再留几日,等秀驰师战胜,生俘第五伦,与他把酒叙旧时,再亲手将此物还给朕!”

“吴王这是答应会战了?”

刘秀不曾答话,只让众人将窦固轰出去。

窦固却不走,他双脚立定,目光看着刘秀军帐中诸将校,大声问道:“敢问哪位是刘隆刘元伯?”

众人目光纷纷看向立于刘秀身旁的一人,这位将军面红若枣,只是浓髯比起当初在河西时,多了几分白,这都是刘隆从凉州千里走单骑来投刘秀途中,受尽辛苦所导致。

窦固作为窦家的“人质”离开河西送往长安时年纪小,没见过刘隆,但猜出就是红脸将,遂拱手道:“窦固替陛下、凉州刺史、还有家父武威太守,向刘将军问好!”

诚然,刘隆是当初太学生们跟着第八矫叩首五威司命府救助第五伦的领袖,与窦固的父亲,河西地头蛇窦友也有恩怨,窦固非要替他们问好没毛病,但偏在这个时候,一时间帐内汉将面面相觑,神色有异,而刘隆的脸色更红了。

这是有缘由的,刘隆当初见“西汉”崩裂,隗嚣原形毕露,根本没有复汉的打算,心灰意冷,遂将凉州交给第八矫,自己南投正在东南创业的刘秀,毕竟他作为铁杆的复汉宗室,得对得起自己的姓氏。

然而凉州距江东万里迢迢,刘隆隐姓埋名,在蜀中辗转,又遇上江汉战火连绵,甚至被迫绕道荆南,花了数年时间才抵达汉庭。当时刘植已战死彭城,刘秀敬重刘隆,虽然他没带来一兵一卒,但仍尊为宗室之长,封“辅汉将军”。

恰逢公孙述与匈奴、西羌勾结,寇乱北疆,刘秀麾下群臣诸将都希望能抓住机会,一举夺取江汉、收复淮北,唯独刘隆以华戎大义力劝,虽然最终是刘秀与邓禹等商议决定休养生息,但群臣却将暂停北伐的锅认在刘隆头上……

这下,刘隆更受排挤,除了邓禹等寥寥数人外,甚至连朋友都没几个,只能作为宗室孤臣,没多少话语权。

这窦固如今这番话,更令不少人对刘隆斜目而视,毕竟他们刚刚得到消息:深受刘秀信任的平越将军庞萌悍然投魏,这才使得耿伯昭长驱直入,除了刘秀大悔,自觉看错人外,汉营中也人人自危,总觉得还有魏谍潜藏,像刘隆这种半路加入的异类,自然会遭到怀疑。

而刘隆也无从解释,好在等窦固被赶出去后,刘秀笑着替他解了围:“这窦固常侍奉第五伦身边,学坏了,年纪轻轻,竟也会用离间之计。”

刘隆稍松了口气,但经过刚才的事,他本已到嘴边的规劝,却不好出口了,一旦出口,更要遭千夫所指啊!

但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朝刘秀拱手:“臣有事,想亲禀陛下!”

有几个刘秀的元从将校已经怀疑上刘隆了,目光频频暗示,但刘秀却熟视无睹,依然支开众人,只留刘隆:“元伯方才欲言何事?”

刘隆性格耿直,瞒不住事,立刻脱口而出:“臣虽中道方投陛下,但忠于大汉之心,日月可鉴!事关重大,若冯将军、王将军在此,定会劝陛下,臣亦不敢不言。”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第五伦亲至,而我军强攻岑彭,迟迟无果,若久战不走,士卒越发疲惫,恐将为魏军所围啊!不能再迟疑了,陛下,应该立刻撤出战场,再退往江陵城,令舟师接应南渡,以作长远计较。”

“黑云将至,朕又何尝不知呢?”刘秀慨然,第五伦来得比他预想中,还快了一二日,让刘秀欲先歼岑彭的计划,成了泡影。

“但第五伦号称八十万大军南来,朕却决然不信!”

刘隆大急:“八十万乃是号称,但就算只如傅俊将军传书所言,第五伦约十万之众南下,我军亦不足与之争啊,陛下,想想高皇帝罢,争天下,不能因一地得失,一时进退!”

“不,十万、八万人,当是离开蓝口聚时。”刘秀却没有侥幸之心,他只是在冷静分析:“趋利五十里者军半至,何况是二百里?依第五伦做派,若有兵力优势,必先以骑兵劫我后方,步卒大军悄无声息包抄,一举歼我,何苦先遣使约战?真是欲盖弥彰!”

按照刘秀与第五伦交手多年的经验,这家伙丝毫没有春秋时贵族君子堂堂阵战的觉悟,反而一肚子的兵者诡道!

“故其身边,至多一万,甚至才区区八千!”

刘秀大胆预言:“令窦固来下战书,不过是虚张声势,欲让汉军惧而宵遁,如此便能不战而解除岑彭包围,合兵一处。此去江陵亦有一百五十里,魏军多骑兵,又有耿伯昭在后,有的是办法追击堵截。”

刘秀得出了结论:“现在想全身而退,已晚矣!”

刘隆大震,刘秀的思量比他还远一些,眼看汉军将陷入绝境,他遂请命道:“臣身为宗室,南下多年,封侯拜将,坐享富贵,却没有尺寸之功,无以报效,陛下,愿带五千人,为陛下断后,力阻第五伦!”

没办法,刘隆入汉后饱受颍川、绿林、江东诸系排挤,名为将军,却也没自己的部曲武装,只能靠刘秀给予兵权。

刘秀仍摇头:“元伯有大勇,但不应该用在玉碎上。”

“第五伦料朕会退缩,那是他仍不够懂朕。”

刘隆诧异:“陛下的意思是……”

刘秀掀开营帐一角,看向外头,今日月明星稀,是打夜战的好天气。

他放下帷幕,回到帐中,目光炯炯地看向刘隆:“元伯精通兵法,当知,死地为何?”

刘隆回应道:“所谓死地……不疾战则亡,疾战,则存!”

一时间,他恍然大悟,而刘秀,也将一枚兵符,交到了刘隆手中:“正是要投之亡地然后存!今宵朕将令冯异调头突袭长坂,元伯带淮南兵万人为策应,乘着第五伦主力未至,骑兵不善夜战,可一举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