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天城中层,洪原秋正在批阅各地州的报书,亲信文吏捧着一堆文书进来,摆在了案上,见他正忙碌,便退开几步,等在了一旁。
洪原秋在又批过一封报书后,抬头问道:“什么事?”
那文吏道:“署主之前交代属下留意余玄尊门下和张巡护的动向,方才属下得报,张巡护再度来至天城,这一次却是直接就往上层去了。”
洪原秋神情微肃,道:“上层可曾有什么动静么?”
文吏言道:“至今不曾有,属下遣人打听下来,这一次是边玄修亲自出迎的,好似双方已是解除了之前嫌隙。”
洪原秋一想,点了点头道:“若果真如此,当是最好。”
文吏小心道:“署主是怕还会有什么事端么?”
洪原秋沉声道:“我是在为天城和奎宿群星中的亿万生民担忧,但愿此事能这般过去吧。”
文吏没吭声。
洪原秋正要再动笔,忽然手中一顿,道:“去年那封从胃宿寄来的书信放哪里了?拿给我看。”
文吏立刻走到一边,稍稍翻动了一下,就从壁柜上找出了一封书信,而后递了过来,道:“署主,在这里。”
洪原秋将书信拿过,去了封罩,打开折书再次打开看了起来。
这一封书信是胃宿军务署莫署主寄来的,其人言称,玉京一座天机院如今已是可以打造上乘外甲,据言披甲军士穿上之后,斗战能力几可比拟上位修士。
而若是外层有所需,这座天机院可以为军务署打造,但此中一切耗用也当有军务署承担,合适的披甲军士也需由军务署自行寻觅。
实则对于比拟上位修士之言,他是不信的。
他便是不知晓上位修士的真正威能,可只需拿那些披甲军士与相同层次的修士比较一下,就不难知道两者的高下区别了。
不过便不如上位修士,只要稍加比拟,都是十分厉害了。
他沉吟一下,本来他对此不这么在意,外甲在外层不过是一种消耗之物罢了,就算有了外甲,也不见得人有合适之人可以穿上,而天城有玄尊坐镇,也根本无需这种东西。
可他现在发现,关键时刻,要是自己有足够力量维护自己,哪怕只是能够维护住天城,那也无需如此提心吊胆了。
想到这里,他对那文吏道:“你代我去书玉京询问一声,打造这外甲具体情形。”
文吏恭敬称是。
而在此刻,天城顶端法台之上,张御执礼过后,余玄尊也是在座上还有一礼,随后伸手向前一指,一个莲花石座便自地台之下缓缓浮起,道:“张巡护请落座说话。”
张御称谢一声,走前几步,就在那莲花石台上坐定。
余玄尊并没有去问他来意,而是道:“张巡护坐于此间,可能看到什么?”
张御抬头看去,虚空之上那是以往都可见到的星雾云团,而目光落下,则是地陆山海轮廓分明的奎宿地星。
他道:“不过是天地人。”
余玄尊点了点头,道:“张巡护尚能见到天地人,可在有些人眼中,却只是见得天地罢了。”
张御听出他意有所指,可他并没有接话,余玄尊指责之人,定然也是玄尊,他还未至此境,不明情由,自是不会去胡乱附和评说。
余玄尊这时又道:“我此前曾说,张巡护是有才具之人,你若用肯心修持,则是有望成就上位,此也是我之所愿也。”
张御道:“御之成就,为何是尊驾之所愿?“
余玄尊道:“此便要一谈玄廷之格局了,玄廷诸务皆是操之于诸位廷执之手,不过廷执多是真修,自也是偏向真道。
而我以玄法成就上位之人,至今不过寥寥数位,到了如今,也不过只有两位同道立于玄廷之上,也是这两位撑起了我玄法一脉。”
张御稍作思索,道:“御曾听闻,亦有不少以浑章成就之人?”
余玄尊道:“是如此,不过此辈以往皆乃是真修,便以玄法成道,也仍是一副真修作派,还有许多人更仍是以真修自居,巡护可是明白么?”
张御自然是明白的,玄法与真法的差别不仅仅是在功法之上,还在于过往经历和修炼方法的不同。
玄修修法,都是通过苦读之后进入学宫,而后再考入玄府之中,而玄府又是根植在各方州府之中的,与人世的接触非常紧密,玄修的修炼,实则是一个由入世到出世的过程。
即便得道了,也与人世关联甚密,不是完全割裂的。
而真修不是这样,真修多是师徒相传,入门之后一心修持,在成法之前很少与人世有什么接触,就算后来有入世历练,也是身在内而心在外,更有许多人因为传承高明,无需入世就能成就上法。
这就造成了两者看去都属于修道人,可实际上无论从经历还是对道途的理解上都是完全不同,理念也自是各有差别。
所以那些真修纵然转修浑章,不把自己视作玄修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了。
余玄尊道:“玄廷之中,权柄多是由那些真修把持,固然还有那两位同道为我玄修说话,可是到底势单力孤,难以与诸多真修相比较。
巡护可是知道,玄廷之中,一直有废玄复真之说,不过是现在用得到我辈,故是还不至于当真做此事,可是如今以造物取代玄法之论却是屡屡提及,不知道什么时候玄廷当真就会摒弃玄法,转而是去扶持那造物。
为此我与几个同道一直在设法提携后辈,开坛**,广纳门徒,都是为了能从出挑选出合适人才,助他们入道,好壮大我玄修一脉。”
张御道:“余玄尊有心了。”
余玄尊道:“余不讳言,此是助人,亦是助己,我坐此位之上已然七十载,再有三十载,便满百载,到时便可挟功成为廷执,与那两位道友同列与玄廷之上,更能为我玄修一脉增得一分助力。”
张御问道:“三十载么?”
余玄尊颌首道:“三十载。”
张御却是抬目望去,平静问道:“但此三十年中,又有多少人会因此遭受苦难,又会有多少修士因此陨落性命呢?”
余玄尊道:“巡护何以如此说?”
张御道:“照余玄尊之言,当是心中一片赤诚,可又为何要去与那些上宸天修士相勾连,这又如何解释?”
余玄尊道:“看来张巡护这次是来兴师问罪的。”
张御看着他道:“御来此是为何事,尊驾不是一开始便就明白了么。”
直到到现在,他也能从这位身上摄拿到任何气机
这并非是余玄尊守得紧,而是一走到这法台之上,对方就对他的意图有所发现了,不然方才也不会与他说那番话了。
余玄尊叹一声,道:“张巡护,何至于此?有些事你大可当不曾看见,我方才所言,并非欺瞒,而我行事也自有我的道理,为求玄法之兴,此中纵有些许牺牲也是无可避免的,巡护何须去在意这些小节呢?”
张御道:“余玄尊方才言,有些人只见天地,却不见人,那么我现下问余玄尊一句,你可是见到了么?”
余玄尊默然片刻,遗憾言道:“张巡护,你既然执意如此,我却不能放你回去了。”他这时一抬手,向着张御轻轻一按。
张御身上霎时银光泛起,他感觉似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拂过,就如陈乾定当时所施手段一般,不过这一回,比起那仿若清风拂面一般的感觉,却好似有无比沉重的铅汞压上身来,令他一时难以动弹。
余玄尊对此毫不意外,淡淡道:“巡护虽有‘天一重水’护身,可此重水也不过一滴罢了,又能护得张巡护多久呢?”
张御却是言道:“无需多久。”
他伸手出去,拿住剑柄。
既然那一缕气机少缺,那便由他自己来取!
这一念升起,再未去顾忌什么天兆,整个奎宿地星上空,顿时掀起一片蒸腾雷云,并且无数狂旋飓风因此生出,在地陆汪洋之上形成一片片白气漩流,地星上方得乙未天城也是晃动不已。
这时他似承受无比沉重的重担一般,慢慢自座上站了起来,将惊霄剑缓缓拔出剑鞘,与此同时,他袖中的那一根苍翠的茶树枝忽然蔓延出来,如一根根藤蔓一般沿着他的手掌缠绕到剑刃之上,随此一股玄妙意念传递出来,天地仿佛为之定住了一瞬!
他双手持剑,举起剑刃,对着坐在那里的余玄尊就是一剑斩落!
整个法台明灭了一瞬间,好似闪过一个霹雳。
余玄尊依旧坐在那里,神情坐姿看去丝毫未变。
张御剑光回转,持剑而立,他心中明白,这一剑虽未能致其受损,但剑上气机已得,意念已复完满,并且当为玄廷所知。
正如此想时,那剑刃之上有七彩光芒一闪,霎时飞射出去,照入虚空之中。
不过一息之后,轰的一声,就见上空裂开一道缺口,自里透出万丈霞光,并听得隆隆之声,少顷,自那里冲涌出来一道灵光大潮,并往余玄尊所在之地落来!
余玄尊看着此景,遗憾一叹,目光落在了张御身上,道:“张巡护,终有一日,你会明我之意。”语毕,他身影就在那冲来大潮之中由实转虚,越化越淡,最后化作一道飘渺云雾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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