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山东南麓山脚下的温泉庄子里,陈焕章手里拿着本书,心思却不在书上,只斜斜靠在铺了皮毛的靠椅上,望着温泉水榭外的远山出神。
孟家的膏子已经做了出来,陈焕章看过之后觉得很是满意,无论是气味还是膏体,以及用上之后的瞬间变化,都很不错,至于长期效果,因为是米家九娘子的手笔,他不仅不担心,反而充满了期待。
得了这膏子,陈焕章首先想到的,就是要送去给米家九娘子瞧瞧,顺便送些先给她用用,毕竟她那一脸的高原红黑,要是用上这膏子之后,应该能有些变化吧。虽然明知道她可能不在意这些外貌上的事情,可是这世间,哪个女子还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陈焕章找了一圈,米家九娘子却像是从来没出现一般消失了,连她的大伯娘孟氏,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眼下蔺南城内外,明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都是该怎样就怎样,但是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便是这素来傲然立于世外的山门内外,也有了许多的变化。
米家九娘子虽然离开山门下了山,却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没了踪迹,陈焕章心中有些怀疑,她是不是依旧被卷了进去,可私心又否认这件事,毕竟,他是不希望她一个女孩儿,真的卷进这场血肉相搏的争斗中来的。
可无论是从孟氏,还是从梅妩娘那里,旁敲侧击,暗自观察得来的信儿,他还是无法忽视这种可能。
心思浮躁,陈焕章随手端起桌上的凉茶准备喝上一口,却只听见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传过来:“陈老爷的病这是养好了?这样的天坐在水榭里吹风,喝凉茶?”
陈焕章有些不敢相信地转头,看向从屏风内转出来的米玉颜,一时有些语塞,却又连忙解释:“没有没有,这茶还有热气,水榭底下有温泉,不冷!”
米玉颜只不说话,却是一脸的不信,又往前走了几步,陈渊渟才想起什么一样问道:“不过,花娘是怎么进来的,悄无声息,陈升人呢?”
米玉颜抿唇笑了笑:“陈老爷不必责怪于旁人,你这地方我要进来太容易了,听大伯娘说你在寻我,不知是有什么事情吗?”
陈焕章愣了愣,他没想到米玉颜会直截了当点破自己身手不凡的事情,心下更是紧了紧:“花娘这几日是去了哪里?外头有些不太平,你……”
米玉颜笑着挑了挑眉,一幅你看我好好站你面前,你操的什么闲心的表情,陈焕章连忙改口:“主要是你那个膏方,已经配出来了,孟家做了些样品出来,我想着拿给你瞧瞧,你要是觉得还行,也可以先用上。”
“你坐一下,我这便去给你取。”
米玉颜不置可否,那掺着香料的膏子,如今这会儿她可是用不太上,不过郁宛臻倒是能用上,想到这里,倒也没阻止陈焕章。
陈焕章刚抬脚,却听见陈升的声音老远传了过来:“爷,厨房刚得了些上好的冷水鱼,你中午没吃好……”
陈升提着个食盒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忽然看见米玉颜也在,瞬间便噤声了,他不过到厨房端个吃食的功夫,怎么就多了个人,却是连忙冲米玉颜打招呼:“九娘子来了,刚炸出来的冷水棍子鱼,只有一根刺,您一起用些吧。”
陈焕章面色不虞地看向陈升,正欲发话,米玉颜却笑着应道:“闻着还挺香,多谢了,能麻烦再给我倒盏茶水来吗?”
陈升看了自家爷一眼,赶紧做好本分,一边凑近把食盒内的炸鱼和酒酿饼子端出来,一边应道:“能,九娘子稍待片刻,厨下买了一大筐,还多着呢,我再去端些过来。”
随着食盒打开,那一股子热油混着鱼肉独有的香味儿瞬间浓郁地飘散开来,这蔺南山里的冷水棍子鱼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尤其是对于体弱和受伤的人来说,是上好的补品。
不知道为什么,米玉颜忽然想起那位受了伤的陈大人,早晨流的那些血,总还是叫她有几分心虚的,她明知道那是个受了伤的人,还忽略他已经差不多好了的说辞,跟他干了一仗,抿了抿唇,索性干脆开口:“若有多的,帮我包一些可否,有些用处。”
陈焕章见米玉颜和自己一点都不讲客气,不知道为什么,心情顿时很好,便冲陈升道:“都炸了给九娘子带走就是,去煮一壶新茶来,再把昨日拿回来的膏子,拿三盒过来。”
陈升连忙应诺走了出去,米玉颜也不和陈焕章讲客气,直接拿起桌上唯一那双筷子,先夹了条鱼,便开始自顾自吃了起来,见陈焕章不错眼地看着自己,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咽下口中的鱼才解释道:“我刚从外面来,手不干净,筷子让我用。”
陈焕章失笑摇头,他是计较那双筷子吗?不过他也不清楚他究竟在计较什么,只是摇着头坐回他那张椅子上,才调整了一下心绪道:“香膏的事情,我已经让妩娘去办了,年里年外,便会在南瓯打出名声。大云这边,也会很快铺开。”
说着又顿了顿才道:“你要是同意,我可能会在东边,再找家作坊制作一些出来,免得首尾难顾。”
米玉颜一脸无所谓看向陈焕章:“你看着办就好,我想要的陈老爷清楚,其余的,我不过问。”
陈焕章摇了摇头:“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我们生意人也是要讲规矩的,利润上,按照行规,我们五五分账,这笔银子,我会另外给你记上,不交给米家,姑娘看这样如何?”
米玉颜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陈焕章,依旧慢慢吃着那只有一根刺的鱼,鱼肉细腻香甜,淡淡的盐渍过越发显出鱼肉的美味,慢条斯理吃完一条鱼,把完整的带着鱼头的鱼骨放在桌上的骨碟上,才点了点头:“行吧,随陈老爷高兴就好。”
陈焕章见米玉颜答应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顿时安定了许多,她要这份银子,就证明她总会回来的……
“不过,我迟早总是要去南瓯的,往后若是米家有什么难处,还请陈老爷就用这些银子帮扶一下!”
米家如今有了米玉颜那些香方,一时半会儿能有什么难处,陈焕章想到这里,蹙着眉看向米玉颜:“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你迟早都会回来的,到时候,这些银子,就是你的家底,我会把它卖到很多地方,好好卖,给你赚很多银子的!”
米玉颜有些诧异地看向陈焕章,微微笑道:“我没说我不回来啊,我是去找人的,若是我都不回来,又怎么能把人带回来?我只是这么一说,陈老爷听听就好,毕竟世事无常!”
陈焕章正要说什么,陈升却捧着刚煮好的茶过来,手里还拎着个小包袱,包的就是那香膏,放下之后又躬着身子,迅速退了出去,往厨房去了。
米玉颜反正不打算跟陈焕章客气,自己斟了茶水,又把陈焕章茶盏里的残茶倒掉,给他换了盏新茶,见他无声端起茶盏喝茶,才又笑道:“最近这天头不太好,城外的庄子住着是舒坦,不过陈老爷这身子,也不适合泡浴温泉,不如还搬回城里去住吧,毕竟山里一旦下起雨来,就凉得很!”
闻听此言,陈焕章眯了眯眼,他一瞬间便笃定,米玉颜这些日子不见人影,一定是和蔺南城近日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毕竟先前他说要搬来温泉山庄养病的时候,她还很是赞同,这才多少时日,就忽然换了个说法,他这样的聪明人,又岂能不心生疑窦?
“是山门……最近不太平吗?”陈焕章试探着问道。
米玉颜笑着摇了摇头,本来这事儿,她是不应该提的,但是陈焕章这人吧,不得不说,还真是个心思正派的好人,尤其是从宁德那里知道,他居然拿着宁平真人赐的符,找到山门,只为了救他生意上的死对头黄持丰一命时。
米玉颜一直都知道陈焕章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绕太多弯子反而没意思,不过不该说的她还是不会说,反而问道:“陈老爷为何要救恒升号那位?”
陈焕章显然没想到米玉颜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愣怔片刻才道:“生意而已,岂是人命可比,再说,没了恒升号,还有广晟号,东升号,犯不上……”
“不过,花娘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米玉颜笑了笑:“就是陈老爷想的那样,不必担心,我有山门庇护,不会有事的,陈老爷既是生意人,便好好做生意就是,希望待得来日,陈老爷能成为大云最大的富商!”
陈焕章扬起嘴角,却只露出一丝苦笑,是啊,山门既然让她办事,自然会庇护与她,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至于大云最大的富商,不过就是个玩笑罢了:“我只是喜欢做生意赚银钱,倒没那么好高骛远,花娘莫要笑话与我,我会好好做生意的!”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闲话,陈升便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米玉颜也没客气,拿了那一盒子冷水棍子鱼,便起身要走,想了想又转身嘱咐了一句:“这天儿一直干着不下雨,又闷燥得很,大雨真的快要来了,赶紧搬回城里去!”
这样的一语双关,陈焕章要是还听不懂,也算是白瞎了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了,当即便颔首道:“行,我知道了!”
米玉颜知道陈焕章已经听得很明白了,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了山,米玉颜就把那食盒直接送到了陈渊渟面前,便留意到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侍卫又换了个人,这个人,悄无声息站在那里,不知怎的,米玉颜就是觉着,和从前他那些侍卫有些不太一样。
“这是什么?”陈渊渟挑眉问道。
米玉颜抿了抿唇:“山上饮食清淡,你们这样的伤,需要补一补,大战在即,你们得早点好起来,而且,早上,是我的不是,让你流了……”
陈渊渟貌似打开食盒,便随意接了话:“是冷水鱼啊,这种鱼确实好吃,还精贵得很,这么多,你从何处弄来的?”
米玉颜有些无语,这是重点吗?不过旋即便明白过来,陈渊渟想听的,只怕不是这个,她也不扭捏,反正她下山的事也没瞒着,他必然知道她下山了,这样的时候突然下山,为的是什么,大家都是明白人,也就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我下山了一趟,问了问我家大伯母,她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倒是证实了我祖母,其实是我的外祖母。”
陈渊渟颇有些意外地看向米玉颜,不知道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究竟是因为什么,先前她还一直很排斥和聂家左家扯上关系,主要还是不想和朝廷扯上关系。
米玉颜一看陈渊渟那个眼神,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当即便把怀里那块羊脂玉牌掏了出来,放到了陈渊渟面前的桌案上,轻声说道:“我祖母留下的。”
陈渊渟看见那块玉牌,瞬间眼眶微缩,后头站着的广南王心下也是一震。
陈渊渟是在龙骑卫的秘档里见过这块玉牌的,也知道聂家有一块这样的玉牌,当年聂家的事情发生之后,当时的广南王就曾在金殿上说起过聂家有太祖钦赐的玉牌,是大云的功臣,不应判处满门抄斩这样的重罪。
昭宁帝君却是个光棍的,一心要杀鸡儆猴,金殿上就驳斥了广南王:“他们家有保命的玉牌都不拿出来,这就是存心藐视天子,以死相逼,既然如此,广南王还要替这等欺君罔上的罪臣说话?难不成,广南王也是和他聂家,存了一样的心思?”
“太祖虽说赐了玉牌,那是太祖的恩典,但是太祖没有遗言说过,做臣子的,可以不敬君王吧?”
在这样的情形下,聂家硬是不曾拿出这块玉牌,甚至对此事缄口不提,如今想起来,聂家还真是……
陈渊渟很是恭敬地拿起那块玉牌,用一个广南王也看得到的角度,把玉牌上隐秘的那个云字,展现得清清楚楚,心下却是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