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大早,米玉颜便上了山,玄音按宁德的吩咐,在上次他们一同上山的路口等她,然后带她到了宁德跟前。
米玉颜规规矩矩行了礼,宁德见她背了个大包袱,便笑道:“这是什么?不说紫樱清风没有量吗?”
米玉颜恭敬答道:“这是应了县衙那位钱先生的请,新配的几款香,米家如今不是很方便把这个份儿,所以花娘想交予桑晚先生手中,由他来做主便是。”
香行有了新配方,从来都是敝帚自珍的,米玉颜这番行事不由让宁德有些刮目相看,不由问道:“你家中长辈可知情?”
米玉颜摇了摇头:“这些事,说与长辈只能让他们为难,不若干脆不声不响,左右如今族中也没什么多余的精力来做这些,到得桑晚先生分派下来的时候,再让族里去参与一二也便是了。”
上回米玉颜便交过底,宁德也不再多问,又换了个话题:“这是钱先生亲去你家找你了?”
“钱先生说如今香市凋零,想以此救市,花娘没那么大本事救市,但是做出几款新的香品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便应了下来。”米玉颜如实答道。
宁德听出米玉颜这是话中有话,不禁有些讶然:“那花娘觉得蔺南的香市要靠什么来救市?”
米玉颜知晓宁德这是在考较自己,笑得有些勉强:“家国大事,我一个小小乡野丫头,不敢置喙。”
宁德脸色微凝,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这丫头的见识,又岂是一个乡野丫头能有的?她此时毫不避讳说了出来,只怕今日她主动提出要拜见掌教真人,也与此有关,便轻声道:“也罢,你先去拜见桑晚先生吧,他性子急,一早已经打发人过来问过了,这会子应在等着你。”
“还是那条路,你自己去就是,见过桑晚先生你再回来寻我,我带你去拜见掌教真人,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吧。”
米玉颜点了这个眼,见宁德如此表情,便知他心里应该是有数的,也不多磨叽,只行了礼,便径自往桑晚先生那处去了。
桑晚见了米玉颜独自前来,倒是正合他的心意,心下还颇觉那两个牛鼻子老道还是有几分眼色的,见米玉颜规规矩矩行了个长辈礼,便笑问道:“一大早上山,可有用过早饭?”
米玉颜倒也不客气:“多谢先生关心,路上啃了两个饼子,若是有茶水,赏上一盏便再美不过了。”
桑晚见眼前小姑娘虽是第二次相见,却没有任何拘束,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一边伸手拿了个最大的茶盏放到米玉颜跟前,给她满上温热的茶水,一边道:“快喝吧,我晾了一会子,这会儿正好喝。”
米玉颜微微欠身端了茶盏,喝得从容而专注,不一会儿,便用完了那盏茶,笑着道了谢,又把自己拎来的包袱递到了桑晚面前:“让先生见笑了,这是钱先生吩咐我新制的几款香,还请先生品鉴一二。”
桑晚笑眯眯接过包袱,又示意米玉颜:“茶水你自己倒,这里还有些点心,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能当茶点用用。”
“多谢先生,花娘便不与先生客气了。”米玉颜很是干脆地自斟自饮,眼神也不去看正在拆包袱的桑晚。
桑晚拎着包袱,走到桌案钱解开来,在把那六七个狭长的香匣子一一展开放到桌上,下面还有几张已经写好的香方,还没来得及看,眼神却被包袱最下面的东西给定住了。
那是两本《臻草香集》,一模一样的书封,一模一样的字迹,只是新旧程度略有不同,旧的那本,是他上次拿给米玉颜的,稍微新些的那本,明显也有了念头,饶是桑晚心中有所猜测,此时却也是心头骤紧。
桑晚翻开那本略新些的《臻草香集》,手都忍不住有些抖,一页一页翻过去,不过翻了几页,便已然确定,这两本册子,都是由一人手抄而成,不过是他的那本字迹还略有稚嫩,而米玉颜带来的那本,字里行间已经全然舒朗,这是书法已经练成之后抄写而成的……
桑晚在这字里行间,仿佛看见了那个他已经记不清楚面孔的少女,背着阳光抄书的模样,是那样小心翼翼,明明烂熟于胸的册子,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原本在抄写,抬头和低头之间,脖子有些累,左右转了转,看见自己,还露出嫣然一笑……
桑晚不由得红了眼圈,几十年岁月蹉跎,他是真的已经记不清那个少女的模样,只是觉得她做什么都是美的,都是好的,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楚楚动人,她给自己抄的每本书都充满着隽永的味道……
可是他就是已经记不清她的脸,其实那张笑脸,那个人曾经是让她魂牵梦萦多少年的,他开始只敢偷偷画她,画着画着,那个人就消失了,再后来,他怎么画都觉得没有记忆里的那个人那样灵动美好,于是每次画完都流着泪偷偷烧掉,再然后,就不敢画了,到这些年,真的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
桑晚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他呼吸之间的变化,又怎能瞒过米玉颜,她能感受到他的心神激荡,甚至他的热泪盈眶,还有努力克制,却只是装作不知,依旧在喝茶,甚至吃点心吃出一点动静,避免桑晚觉着尴尬。
今日做这件事,米玉颜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眼下蔺南城内外事情越来越多,尤其是听裴介说黄家的货可能在水上被劫了,她就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甚至还就此事做了些布置。
这几日米玉颜仔细想了想这前前后后的事情,之前心里的盘算也越加清晰,只要再确定几件事,她就要有所行动了,待得那时,这些陈年旧事就没有功夫再去挖古了,可有些事,她觉得自己必须弄个清楚明白,才能放心去南瓯。
而去了南瓯,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想得多一点,桑晚都这么大年纪了,能不能活到自己从南瓯回来,还得两说,所以不如干脆点,反正自家祖母也已经去世了,便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也都过去了,更何况,她总感觉,桑晚此人,应当不仅仅是与祖母有旧,更应该还有其它故事。
今日一试,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