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南月凌没有兰生的阅历,自然还存好奇,“不如问问店家,没准过些日子能重开,就免得我们一趟趟白跑。”
“住家都烧光了,找谁问?”她不会再来了,是非之地。
南月凌是一只有良心的皮球,“找邻居问呗。”
“黑灯瞎火——”兰生好笑得看南月凌去敲邻人的门,这小子是问路练出来的胆量。
开门露缝,一双谨慎的眼,“找谁?”
南月凌照问不误,“请问冯娘子粥饼铺怎么着了火?什么时候能再开门做生意?”
那双眼打量着南月凌,又看看不远处站的兰生,“人都被抓走了,你说还能开门么?”
“抓走的?被谁?为什么?”小孩子越来越好奇。
“说她以美色骗人家财,前两天被官差带走的,当晚铺子就起了火。冯娘子的儿子三宝去衙门击鼓告状,说告他娘的人放火烧他家,还冤枉他娘,结果也给关起来了。”邻人不似现代住对门的,还有热心肠,“我早劝冯娘子收了摊做点绣活儿就算,开什么铺子招麻烦上门。因为她长得好,成天抛头露面,惹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街坊邻里有时也跟着不安生。”说着说着,就冲向兰生这个大人了。
兰生禁不住开口,“如何骗人家财?”
“有一家境不错的公子求她为妾,聘金二百两,她收了。谁知临了她说没答应亲事,也没收过聘金。这媒人两名进出她家,大家都看见的,还有媒人作证说给了银子,不是骗人钱财,又是什么呢?你们走吧,这罪判下来不是流放,就是贬奴了,反正粥饼铺是重开不了的。”说罢。把门关了。
南月凌跑回兰生面前,“既开了铺子,想来是个能吃苦的,会图聘金吗?”
兰生嘴上道二百两不是小数目,心里有些同意南月凌。而且她见过冯娘子一次,若冯氏贪富贵,早嫁人去了,何必起早贪黑做饼做粥。只是三宝当时说他娘要找知书达理的男子,似乎冯娘子的眼界很高。眼界高,干脆边开铺子边挑好的。也不是不可能。看看那个贞宛。厉害无比豁得出去。如今好命更上一层楼。
兰生在家安分守己的时候,内皇城里出了两件事,还都跟六皇子有关。
其一,王会那夜。六皇子回宫游水时不小心溺了,差点丢掉小命,迄今足不出户在月华宫里休养。皇帝下旨,任何人不得打扰。几日后,一些人联名上书说六皇子荒唐,反遭担心爱子身体的皇帝斥责,还干脆让几个老臣退休了。兰生却感觉六皇子有点像她,突然乖下来绝不是转了性子。
其二,皇帝前去探视六皇子。偶然见到正养伤的贞宛,立刻惊为天人。贞宛伤愈后,不顾皇太后和众臣的反对,接入后宫之中宠幸了,已经封为宛婕妤。对于贞宛的过去。一笔勾消,皇帝丝毫没在意她已是两个儿子用过的女人。
还有玲珑水榭那些刺客,逃了几个,但已证实是遭遇天灾无家可归的流民,因落入官兵手中,怕牵连家人族人,当夜全数撞墙自尽。皇帝震怒,一面命继续追查逃走的那几人,一面将自尽那些人的头颅砍下挂在西市口,并描了画像散布天下,颁令若再发生这样的事,定会株连九族。如此,帝都似乎恢复平静。
往回走的兰生听着南月凌不甘愿回家的唠叨,薄雾中出现了几道影子。街道灰青,布衣淡来,抬轿椅的,坐轿椅的,走轿椅边上的,都素灰仆仆,好似赶了远路而归。
无果道声小姐。
兰生嗯了一声,便扭过头去看路边没开门的店招牌,风景多好。
“欸,你们要是也去冯娘子粥饼铺,那就白跑一趟了。”
兰生眼睛朝天一翻,真想拍皮球。她也是欠,带这小子干嘛呢?说起来,他每次出门都有无比的热情,王会柳今今柳浅浅也是他招来的。
穿书童袍黑布鞋,面色却桃粉嫩的小丫头眼尖看到兰生,大声道,“怎么又是你!”
兰生瞄过,触到一道像白眼的目光,碰到了只能打招呼,装刚看到,两眼笑弯弯,不理丫头,理竹椅上那位,“这不是那日桌友公子么?真巧,你家住附近啊?”
天灰,街灰,衣灰,那张脸的苍白令所有的灰景全虚化淡出,是兰生眼里唯一的颜色了。他连嘴唇都云冷的,和脸色一般惨寒,双颊凹现了孤高颧骨,眼帘一掀就落。
他扯扯嘴角,在瘦得皮包骨的脸架子上堆出一叠皱纹,分不清是笑还是伤脑筋,“桌友姑娘也来喝粥吃饼?”
没有咳咳咳?兰生道,“正是。公子身体似乎有些起色,真为你高兴。”她兴许不滥施同情,也不是坏心眼,没事也不希望人倒霉。
“回光返照罢了。”但对方似乎判决了自己死刑,好话不进。
豌豆急喊一声公子,然后对兰生道,“我家公子试新方子呢。少咳了,气色也好得多,你说是不是?”
要多绝望,才会向陌生人求一份心安?兰生点头,“就是听公子不咳嗽,我才说有起色。公子不必一昧看死,既然还惦念着好吃的,就是存一丝生恋,抓着别放,奇迹就来。”
“奇迹?”公子将眼睛眯出一条狭缝,里面沉漆夜,“会来么?”
“信则有。”兰生最强的就是心念,“虽然冯娘子粥饼铺没了,帝都吃早饭的地方肯定不少,公子奉着寻找美食的信念,一转眼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豌豆大眼对着兰生发光,“我决定喜欢你。”
兰生想笑,几句话骗人好感,可惜她无意多喜欢别人,“公子保重,你我后会有期。”这就要走过去了。
“桌友姑娘。”重病的人气促声弱。
仿佛从千丝万缕的病息中挣扎出来的沉音,将兰生的脚踝手腕绊住一般,她侧过头来抬面望他。
他那双低眸中漆夜星溪,“何必后会?你我今日再搭桌用饭如何?听说东城也有家不错的饼铺。”
“再搭桌啊——”兰生想起她那根桃簪,本要说跟他搭桌的价钱太贵,却又觉得最好别旧事重提。
“桌友莫非不是友?”他神情苍淡得有些远。
兰生笑开来。“公子不咳嗽的时候,说话实在犀利。我要不说好,倒显得小气,毕竟桌友的说法可是我先开始的。也罢,我硬拉公子一回,公子硬拉我一回,很公平。请公子带路。”
他笑了笑。病容让那笑好看不到哪儿去,却微微有光。
豌豆往回吆喝,晨雾中跑出来一驾大马车。等桌友公子被大汉背进车厢,大汉跳下来再给兰生搬了车凳。兰生正要上车。却让南月凌拉到一旁。
“他谁啊?”皮球完全没听明白两人的关系。
“桌友。”兰生仍简答。
“什么桌友?他是男子。你是女子,又不是兄妹堂亲,怎能同车而坐?”不行,不行。
兰生看豌豆跳上车去。“又不是两人独处,他丫头在,你也在。一个就剩半丝活气的病人,一个麻雀大小的丫头,你随便弹两下,就能压死一个压昏一个。”
说完,她让无果坐车夫旁,推着很不痛快的南月凌上车去。
然而,南月凌没有不痛快太久。死人面色的公子和麻雀小样的丫头没再说上一句话。马车的主人不开口,搭车的兰生闭目养神,他也不好开口。当他无聊盯着长长深深的车厢,觉得有点像棺材而开始发糁时,他们到地方了。
兰生瞧南月凌急匆匆跳下车晒太阳。就跟在后面笑他,“一会儿怕人有歹意,一会儿怕人闷葫芦,你难伺候。”
南月凌切声道,“不知你想什么,和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来往,小心短了自己的寿——”啪——头又被拍。
兰生难得板脸,“无稽之谈,你要是怕短寿,就回家去。”
南月凌也知道自己说过分了,摸摸脑袋不多言语。
一群人进了饼铺子,分两桌落座,桌友公子和桌友姑娘一桌,南月凌自发和无果豌豆一桌。两个抬椅的汉子放下人就走了出去。
点了些吃的,味道不错,却没有冯娘子调制出来的各种芳香。兰生还好,饿就不挑,咬着饼就着粥吃了个七分饱,抬头却见对面的粥碗仍有大半碗,饼只吃一小口就放回了碟里。
“公子挑食?”显而易见,但她还是问道。
“不挑,只是不饿。”他看她吃就饱了,“姑娘胃口似乎挺好。”
“有的吃就好。”兰生想都不想便答,却发现他眉头皱起有疑惑,又低声道,“远不及冯娘子的手艺,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隔壁桌南月凌正跟豌豆说冯娘子粥饼铺的事,正好不用她多说。
“桌友姑娘的想法独树一帜,倒让我觉得自己苛刻挑剔。”舌上的浓苦感只有冯娘子的一碗粥香能盖过。其他的,吃什么苦什么,宁可饿着。
“桌友公子刚说自己不挑,我没好意思反驳。”承认就好。
“桌友姑娘只管实话实说。”他无力睁眼,但心情愉悦非常,今日遇到她,大吉。
“挑食也没什么,你是病人,有这个权利。不过,我生病的时候,会逼自己好好吃东西。”日出,晨风带露水吹开东市,街道渐渐繁忙起来,兰生目光晶亮。
“为何逼自己吃?”谁敢逼他?
“不吃好,就没有体力。没有体力,就不能抵抗病魔。自己不照顾好自己,又指望谁照顾你呢?”后面的话多余了,兰生哈哈道,“我不似公子——”
呸!这算哪壶不开提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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