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盛,你的事情闹大了。”
井南芮岗市,市发改委主任华云生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满脸忧郁之色地对坐在自己办公室沙发上的高锦盛说道。
华云生与高锦盛是中学同学,后来又同年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高锦盛回家继承家业,华云生则被分配到当时的芮岗市计委,当了一名普通公务员,经过十几年努力,终于晋升到了发改委主任的位置上。
华云生算是高锦盛少有的几个真心朋友之一,至于其他那些日常与高锦盛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的企业老板和政府官员,用高锦盛的话说,只是一些互相利用的关系而已,说这些人是朋友,简直就是污辱了“朋友”这个词。
这些年,高锦盛的生意越做越大,其中也少不了华云生给他的帮助。发改委是一个有权力的单位,与其他政府部门的关系也很密切。高锦盛在企业经营过程中遇到麻烦的时候,华云生总是可以给他找到一些解决的渠道。
除了那些业务上的实质性帮助之外,华云生对高锦盛来说,还充当着一个智囊的角色。发改委经常能够得到一些内部消息,对国家政策动向的把握也更准确。高锦盛没事的时候都要到华云生这里来坐坐,哪怕是纯粹地聊聊天,往往也能获得一些启发。
今天,是华云生主动打电话约高锦盛过来的。高锦盛一进门,华云生便递给他一叠报纸,让他自己看。在那些报纸上,有华云生用红笔圈出来的内容,赫然都是关于夏一机床发动价格战的事情。
有些文章写得比较隐晦,只是说位于北甸省的某家大型机床企业,不顾市场规则,悍然进行倾销,排挤同行。还有些文章就比较直白了,借用其他机床企业领导之口,点出了夏一机床的名字,还做了一番考证,把锦盛集团也扯了出来。
“这是有人在搞我啊。”高锦盛把那些报纸上的标题草草扫了一眼,然后把报纸扔在沙发上,满不在乎地说道:“没准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唐子风搞的名堂,他在夏梁没说动我,就想拿这样的手段来吓唬我了。这个人啊,年轻不大,就喜欢抖一点这样的小聪明。”
华云生说:“锦盛,你可别掉以轻心。你看看那些报道的内容,有些话说得很诛心呢。”
“诛什么心?”高锦盛不屑地说。他重新拿过一份报纸,随便读了几段,脸上露出讥诮之色:“装备制造业是国之重器,要服从国家的整体布局,全国一盘棋的提法永不过时……,真是笑话,能够说出这种话来的人,本身就已经过时了。全国一盘棋,云生,我记得这还是咱们上中学的时候政治课上学的东西吧,现在都2003年了,还提这种老掉牙的口号。”
华云生面色严峻,他说道:“锦盛,全国一盘棋这种说法,我们发改委内部一直都在说的,不能说是过时的话。还有,你也不看看这些话是谁说的,同样一句话,出自于不同人的口,份量可是不一样的。”
“谁说的?”高锦盛把目光重新投向报纸,找了一下,说道:“是这个人吧?人民大学教授王梓杰。不就是一个教授吗,估计也是收了唐子风的好处费,出来给他捧场的吧。回头我让人去问问价钱,唐子风给他多少,我出双倍,不信他不会改口去骂唐子风。”
华云生摇摇头,说:“锦盛,你这可弄错了。这个王梓杰可不是你过去请来站台的那种草鸡教授,他是能够经常和中央领导说上话的人。国内的青年经济学家里,他的名气是排在前三位的,你确信自己随便出点钱就能让他替你说话?”
“这有什么难的。他名气大,那就是价钱高一点呗。”高锦盛说。
华云生沉默了片刻,沉声说道:“锦盛,咱们是老同学了,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又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高锦盛一愕,说道:“云生,你有啥话就说吧,咱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吗?”
华云生说:“不瞒你说,已经不止有一个人在我面前说,锦盛你最近生意越做越大,人也有点飘了。”
“飘?”高锦盛冷笑一声,“我从来就没有飘过,是他们看我赚了点钱,心里不平衡了,所以我随便说句话,他们都觉得我飘。”
“你现在跟人说话,动不动就说什么什么‘而已’,很多人都听不惯呢。”
“是吗?其实我是故意这样说的。他们不是瞧不起我吗,我就要告诉他们,他们说的话,做的事,对我来说,也就是‘而已’二字。”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包括你说多花点钱,就可以让王梓杰替你说话,你是当真的吗?”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你说的这个王梓杰,我不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不过,再了不起,也就是一个大学教授……而已吧,给他10万块钱,他能不要?”
“锦盛,你能说出这种话,就是飘了。”华云生叹了口气,“据我所知,这个王梓杰,现在火得很,各地的政府都想请他去讲课,一次课的出场费就是五六万。你想想看,他会缺你这10万块钱吗?”
“有这么牛?”高锦盛诧异道,“花五六万块钱,就为了请一个人过来讲次课,你们政府是不是钱太多了?”
“讲课和讲课可不一样。”华云生耐心地解释说,“我跟你说过,这个王梓杰是能够经常和中央领导说上话的人。有时候,领导有些话不便直接说,就会借他的口帮着说。所以他说出来的话,有时候就代表了领导的意思,而且是那种正式文件上看不到的意思。
“我们这些做政府工作的,凡事都是紧跟政策,万一跟错了,不说犯什么错误,光是错失了发展机会,损失就是以亿来计算的。你说说看,花五六万块钱请他来给大家讲一次课,很贵吗?”
高锦盛终于品出一点味道了,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报纸上这篇文章里用了这个王梓杰的话,也是代表领导的意思?”
华云生说:“这个不太好说,但既然是王梓杰说了话,我们最好还是谨慎一点,谁知道他是不是代表领导在对你隔空喊话呢?”
“领导能喊什么?”高锦盛说,“我又没犯法。机床降价这件事,就是普通的企业经营行为而已。前几年电视机行业里不也在打价格战,好像也没谁说什么吧?”
华云生说:“电视机行业的情况,和机床行业不一样。这几篇文章上说得很清楚,机床属于国家装备行业,涉及到国家技术安全,国家在这方面的管控是比较严格的。
“我在发改委工作,对这方面的事情接触得比较多。比如说,几年前,美国人想遏制中国的军工发展,搞了一个考克斯报告,其中就提出了要对中国进行一些高端机床的出口限制。当时好几位领导都说了话,说像机床这样的东西,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上才踏实,机床行业是绝对不能垮掉的。你想想看,这和电视机能是一回事吗?”
高锦盛想了想,问道:“那么,云生,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你们那个价格战,别再搞了,见好就收吧。”华云生说。
“这不可能。”高锦盛想都没想,直接就拒绝了。
“为什么?”华云生倒是诧异了。他跟高锦盛说了这么老半天,高锦盛就算不太理解,也不应当拒绝得这么干脆吧,难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高锦盛都当成空气了?
高锦盛说:“我让夏一机床连续几次降价,已经打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了。下个月我打算把价格再降5%,估计有几家机床厂直接就要关门了。他们现在搞这个名堂,就是想用报纸来吓唬我,让我放他们一码。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机床行业很重要,不适合打价格战,他们起码也得找个人来跟我谈吧?如果在报纸上随便发几篇文章,我就缩回去了,以后还不被他们看扁了?”
华云生说:“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过,那个机二零联席会议的周会长,还有临机集团的唐子风,都去夏梁见过你吗?”
“那不能算。”高锦盛说,“他们是去向我示威的,不是去和我谈判的。两个人都是摆出一副官架子,觉得他们是代表国家的,我就是一个私人小老板而已,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们这样来跟我谈,我肯定不会卖他们账的。”
“你想怎么样?让机械部的部长来求你吗?”华云生有些急眼了。
“这倒不至于,再说,机械部不是已经撤销了吗?”高锦盛说,“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有点诚意。要我停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们总得给出一些条件吧?我这几年,在夏一机前前后后投入了一个多亿,目的可不是为了做个小机床厂。如果现在半途而废,我前面花的钱,不就白费了?”
华云生看着高锦盛,好一会才问道:“锦盛,你刚才这话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认真的。”高锦盛说。
华云生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说啥了。锦盛,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