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带上你的衙兵,随我去利州城,让张锋聚代管中军。”
种七娘眨巴着眼睛,眼神飘忽,但还是问道:“为什么是我去,张锋聚那小子去不行吗?”
赵石瞅了她一眼,“怎么?官升脾气长,这些日子我这大军里就和没你这个中军官儿似的,现在还敢问我为什么。”
种七娘撇了撇小嘴,她的聪明劲儿就不用多提了,一听就能听出话里好像哄小孩儿般的味道,不过瞬即反而沉静了下来,这些日子她也已经想过许多,从金州出来,临行之前,母亲那里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种家欲与人联姻,其实父亲那里定下来,自己这里又哪里能说的上话?母亲那边念念叨叨的,其实一点用处也无,既然明白其中道理,她便也一句话没说,算是默认了下来。
当然,以她的性子,若非心有所思,心有所系,又如何会如此?当初一路进京,当真是怒如火焚,直欲取了那折汇性命,后来细思,当初之所以那般愤怒,一来是未瞧得上折汇这个人,二来却是折家狂妄,竟真的以为种家能予取予求。
不过而今和那时其实差不多少,眼前之人乃陛下面前的宠臣,以后的大将军,朝中异军突起的新贵翘楚,其权势不管是在将来,还是在现在,都可谓是前程无可限量,对于现在日益衰颓的种家来说,不光是在军中,乃至朝野,都是不可多得的强助,而且,也不是为人正室。
但和上次听说折家提亲不同,她这心里有几分羞涩,几分不服,又多少有些不安和尴尬,却惟独没有愤怒,少女心事,别说旁人猜不到,便是她自己也有些理不清,道不明,就算她再聪明也是不成的了。
她本来有些任侠之气,但到底是个女儿家,一旦涉及自己的终身大事,终是不敢再在赵石面前晃悠了,不过阳平关下,一场大战下来,让她始料未及的是,一下成了中军官,胡思乱想之余,多少有些窃喜在里面,如此这般,做起事来劲头十足,也就认真万分,将张锋聚等支使的团团转。
生恐出了差错,可惜的是,中军的兵卒多数都是团练,和原来自己手下军兵差了老远,一路上都拖在后面,连番激战,都未能有何建树,汉中城下一场大战,斩获到是不少,但终归都是追敌所得,非是激战而来,多少有些遗憾。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走来,军伍之事越加纯熟,所战皆胜,这心气儿却也和其他人一般无二,只要不和那位见了就不自觉的脸红的大帅见面,在中军这里颐指气使,得心应手,虽说只有短短时日,但这精彩之处却如何是在金州时能比得了的?
此时她听得出话中的轻松,自安抚使衙门那次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与赵石单独相对,心里不自觉的有些欢喜,也几分不自在,少女情怀便是如此了,但到底是秦川儿女,还生在种家这样的门阀世家,天生就好似有着一种不服输的劲头,所以听这一句话,心里还是掠过一丝不快。
“我劝大帅还是带上整个中军的好。”
赵石愣了愣,这种家女儿的泼辣性子他是领教过了的,也不以为意,到是有些好奇她想说什么,不由问道:“为什么?”
种七娘抿着嘴笑了,心里有些小得意,“利州城至今未失,定有军中骁将把守,一载血战,骄兵悍将,而我援军今日才到,守军上下难免心存怨气,若不能以势凌之,难免受其轻慢,于我军心实为不利。
再者,蜀军之围方解,城内城外必然混乱,大帅如此轻身而出,若遇凶险,将置大军于何地?”
赵石扬了扬眉头,到是真没想到这彪悍丫头还能想到这些有的没的,不由暗自点头,这世家子弟果然都有一副弯曲心肠,连个女儿家也不例外。
利州城未失,齐子平无事,他现在的心情却也不错,这时不由道:“有我二人在,又有何惧?你即不愿,那就让张锋聚陪我走一遭吧。”
种七娘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这是激将法?太过拙劣了些,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非要她陪着过去,莫非。谁说男人会想入非非,女人也是如此,这一想,连脖根都开始发烧了。
不过到底不是寻常女子,却是仰头便道:“李将军能统摄大军,末将又如何不敢与大帅走。”说到这里却是顿住,察觉出了话里面的歧义,顿时小脸羞的通红,目光更没了个放处。
赵石也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心里直怪自己多嘴,种家这丫头在金州时没少给他添麻烦,和李金花不同,李金花成熟稳重中又带着女人特有的温柔体贴,总能让赵石感觉到奇异的新引力,而眼前这丫头争强好胜不说,年纪也小了些,虽说半年没碰女人了,但赵石却丝毫没有撩拨这丫头的意思于是他这里将脸一板,道:“城中守将乃入蜀大军随军转运使齐子平,与你父亲同职,是我在京师时的故交,带那许多人去,莫非还在人家面前炫耀不成?少说两句,赶紧去准备,在营门口处等着。”
……
“随军转运使齐子平?这人末将见过,年纪轻轻的。在金州呆过些时候,听说乃是陛下潜邸旧臣,哦,怪不得,大帅也曾是。真没想到,这人竟然是在利州城,还把城池守住了,当初可没看出来,文文弱弱一个人,竟然还有这等本事,大帅,你和他是如何相识的?当初怎么就进了景王府?”
关于赵石的来历,种七娘可没少打听,这会儿并辔而行,小小的八卦之心熊熊欲燃,再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赵石这里也有些后悔了,本来想着带这丫头在身边,比旁人都合适,一个是种七娘是他的中军官,这时大军中无事的人没几个,中军官就是其中之一,带她出来也不会耽搁了军务,一个呢,种七娘是种家人,他和南十八也商量过了,种从端自他领兵时起,相助良多,加之现在手里握着大军命脉,两个儿女都随他入蜀参战,这么一来,相报一二乃题中应有之事。
不然以他的为人,又怎么会让种遂统领前军在前,又让种七娘统领中军于后呢?这时将种七娘带在身边,未尝没有给齐子平引荐一下的意思,种家恶于当今圣上甚深,这个结不好解,而他也无意帮种家去解,借花献佛而已,至于怎么把握,却是种家自己的事情了。
不过现在看来,种家这对儿女都还不错,起码比京师见到的折家子弟强的多了,尤其是身旁这丫头,虽说泼辣了些,但在阳平关下,却能力挽狂澜,对于一个世家子,还是个女孩儿家来说,尤其难得。
所以这时赵石没满足种七娘旺盛的好奇心,而是答非所问的道:“齐子平原是景王府长史,很。很不错的一个人,我与他相交不深,但也颇为佩服他的为人,不为利诱,不为势屈,性子醇厚,很是难得。”
“那就是一个好人了?”种七娘若有所思,不过说的却是有些促狭,可见当初齐子平在金州时并不怎么得人看重。
赵石微微一笑,点头道:“陛下派他来蜀中,取的恐怕就是他做事能有条不紊,不偏不倚,你父亲现在可也是大军转运使了,不知之前和他相处如何?”
种七娘偷偷打量着赵石的神色,本来是想察言观色的,但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悄然红晕,赶紧掩饰似的转过头去,嘴上却道:“他既是天子近臣,我父亲还能怎样?再说之前金州安抚使,大军留后可是陈祖陈大人,我父亲想见其人一面都难呢。”
这话里多少有些怨气,毕竟他父亲种从端在金州已经呆了十几年,对于京师来人定然瞧不顺眼。
赵石笑了笑,没接这话茬,不过从这一句话里就能听得出来,世家子好像天然就对官场中事有着敏锐的直觉,这话就更好说了。
“利州城依旧还在我军手中,这是好事,但齐子平身份特异,我不欲留其在军前,所以之后我想派你护送他回金州,使其与你父亲共掌大军粮草事,你可愿去?”
突然听了这么一句,种七娘猛的转头,直愣愣的盯着赵石,仿佛想从他脸上瞧出花来,半晌过后,种七娘慢慢低下头,只是嘴角噙出一丝笑意,心里默道,这还没怎的,就已经开始替种家着想了吗?还在父兄那里听了什么风声,这才如此?
“好,既然是大帅的意思,末将遵命就是。不过,过了利州城,就是蜀中第一雄关剑门,大帅打算如何破之?”心里做那般想着,口气中不由带出了许多关切之意。
赵石听她答应的如此痛快,不由转头审视般瞧了种七娘几眼,有些神思不属,几年功夫,自己心境变化颇大,只平平淡淡之间,就已经送了一个人情出去,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前世的教官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军人不应该去琢磨政治,但现在想来,却觉颇为可笑,军人若没有头脑,只知道听令行事,天下可谓之以太平了,可惜,军人多数不但懂,而且会参与政治,若是不懂,才真真的要命,乱世之中,如果说懂政治的军人会死上一大半儿,那么,不懂政治的军人大多都是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这个时代应该没有这样清晰的界定,但他现在也算是一个稍懂政治的军人了吧?微微有些自嘲,又有些兴奋,滋味莫名,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身旁这个种家丫头,虽说小小年纪,但这聪明劲却着实够瞧的,果然是家学渊源,不服不成。
心里一边不着边际的想着,一边随意的回道:“这个你不用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一句话将心里甜丝丝,却又有些别扭的种七娘拉回了现实中来,嘴巴一撅,心里哼了一声,和老头子一样,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的,当然,她并不清楚的是,一个女儿家若将一个同龄男子与自家父亲相比,这其中的意思后世的大多数人都会明白的。
种七娘犹自不觉,只是道:“剑门天险虽没见过,但也总听人谈起,都说天下雄关,莫过于剑门者,由此可见其易守难攻了,之前大军入蜀,却是蜀国自己先乱,蜀主听信谗言,杀了剑门守将理国公赵方全家,这才使得剑门蜀军出降,不费一兵一卒占了剑门,现在剑门守军数万余众,我军太少你不会真的想强攻剑门吧?”
女儿家的小心思,瞧瞧将大帅两个字换成了你,以为小小的试探,赵石这里丝毫未觉,而是仿若自言自语的回道:“再雄峻的关卡,也阻挡不住大势所趋,我军既然来了,区区一座关城,就能挡得住我们?这样想的人可就大错特错了,既然被破了第一次,那么就有第二次,也不知这回能挡得住我们几日?”
一路之上,种七娘叽叽喳喳,就没个停嘴的时候,身遭护卫衙兵都是暗笑,瞧这位七小姐的样子,八成是动了春心,之前金州那边谣言不断,说的就是这二位的事情,今日一见,八成是真的了。
不过说起来,大帅的眼光也真是别具一格,只喜彪悍难驯的女人,李金花李将军那里是领兵大将,想来也是彪悍的紧的,而自家的七小姐,那还用说?满金州谁不知道种家七小姐最是刁蛮?
听说大帅家中还有一位正室夫人,却不知是怎样一位河东雌虎,想到此处,有的人忍不住却是窃笑不已,都觉这位大帅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之事,这才不到二十,也不知将来能在这位大帅身上传出几多佳话。
但赵石这里可没有半点这方面的意思,他本就是喜静的性子,只走了不到十里,就觉这小丫头看着虽然养眼的很,但却着实烦人的厉害,终是开始催促众人快马加鞭,急行向前,又是马蹄声,又是灰尘,马上还颠簸的厉害,终于堵住了种七娘的小嘴儿。
……
四五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之下,不用半天就已经疾驰而过,利州城遥遥在望,等众人看清楚利州城的样子,却都不免勒住马缰,齐齐吸了一口气。
“竟然惨烈至此?”
“他娘的,这仗打的可是够凶。”
“城里的弟兄真是好样的,就是不知剩下几个?”
“瞧这架势,那些狗娘养的蜀军应该死伤不少。”
举目望去,虽说利州城下的尸体大多都已被聚起来焚烧干净,但散落在城池周围的残肢断臂,还有散发着恶臭味道的血渍,俯拾皆是的断刀残箭,而城墙上最为明显,到处都是火油烧灼的痕迹,城下的护城河被截断填平,满眼都是大战过后的痕迹,就更别提空气里面风吹不散的那股怪异味道了,种七娘和她身边的几个护卫衙兵都觉着嘴里泛酸,不禁伸手捂住鼻子。
但赵石手下的衙兵却都曾随他东征,看见这等场面虽说也很是震撼,但比起东征时在解州,汾水河畔,吕梁山下等几处大战场所来,还是如小巫见大巫一般,不值一提,一个个却是七嘴八舌,精神头十足的开始议论了起来。
接下来赵石命人去叫门,这里的景象多少都在他意料之中,不过看到如此地狱情景,他还是免不了对成都那里的担心,利州城已是如此,也不知那边已经打成了什么样子?
直过了盏茶功夫,城门在吱吱扭扭的声音中被打开,白衣如雪的齐子平带着一行人急急从城门中行出,几乎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当看见翻身下马的赵石的时候,为首的齐子平眼睛一红,差点没掉下泪来。
尚隔着老远,齐子平已经高声道:“赵贤弟,京师一别,恍如隔世,愚兄可将你们给盼来了。”
赵石也不怠慢,紧走两步迎了上去,刚想抱拳施礼,人却已被齐子平一下抱住,耳边传来齐子平略带哽咽的声音,“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是赵贤弟你来了。”
种七娘笑嘻嘻的站在后面,心里暗道,瞅瞅,都快哭出来了,这还叫交情不深?那交情若深了会怎么样?真真恼人,也不知他说的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