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了一行人入城,城内的景象也不用多提了,乱匪入城的那场混乱至今还能看出许多痕迹来的,加上接连被围,百姓死伤惨重,那比城外还要凄惨上三分的景象,让初来的众人都是咋舌不语,心里除了震惊就是恻然。
除了初见时齐子平有些失态之外,其他都算得上的中规中矩,两人都不忙着叙那故人之情,齐子平还客套了两句,说什么城中战后百姓伤亡过重,善后种种皆要他亲力亲为,所以未能远迎,还请恕罪云云,多少显得有些生分,远不如在城外见面时那等热烈。
不过这都是官场故事,赵石也未在意,只是见到城中这等景象,多少有些吃惊,对于利州攻防之惨烈在认识上又深了一层,也没拿这里和汉中相比,汉中毕竟兵马多了许多,张承和郭猛又处置妥当,战后也是那等的惨象,更何况利州城这里了。
利州城迭经变故,守将更是在初时便遇刺身死,能守到现在是真不容易。
齐子平看上去也是变化颇大,一脸的风霜,眼睛中满是血丝,人也黑瘦黑瘦的,额头上还有些乌青,胳膊活动不便,应是受了伤患,和景王府时已截然两样,看来苦是没少吃了,于是他这里着实安慰了两句。
不过齐子平这里也是不停的打量于他,心中也满是物是人非的唏嘘感叹,当年那个乡间的冷厉少年,如今看上去却是气度俨然,沉稳的就像一座大山,言谈之间也不在让人有多少疏离淡漠的感觉。
本来心里还有些埋怨,援军到了这许多日子,却不来利州城,难道是在等他们这些百战余生之人前去拜见?不过此时赵石只带少许护卫兵卒就急急赶来,这些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交谈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府邸前面,将众人引入府内,其他人等都留在了外面,入得厅堂的却只有四个人。
齐子平诧异的瞧了一眼赵石身后亦步亦趋的娇小少女,种七娘虽然认识他,他却几乎已经不认得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小丫头了,对于他这样的谦谦君子来说,别人家的女儿都好像洪水猛兽,看一眼还成,看第二眼就会内疚,第三眼就能形成不小的心理阴影,若一直盯着看,没准回去就能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可想而知,这要是还能将人认出来,那才叫个奇怪呢,最多也只是有些眼熟而已。
赵石这里也瞟了一眼齐子平身旁的江善,年纪不是很大,瞧军服就知道是个都尉,最少在军中应该是任职参将,若是实职的话,已能单领一军,就像种遂,也只是个都尉参将,但打起仗来,却能独领一万人马,比起个偏将副将来都不差,其实就看是不是得主将看重了。
一眼瞧过去,赵石已经八成认定,此人应该就是齐子平能守住利州城的关键了,不然以一个文文弱弱的文人,又非是利州的地方官,怎么可能在数十万乱匪以及数万蜀军的环围之下,坚持到现在?
坐定之后,赵石笑着引见,“这是我的中军官,种七娘,大人在金州应该见过才对,她父亲是现在的金州按察使,还是我这大军的随军转运使,更是现在的利州安抚使种从端,种大人。”
齐子平一拍额头,连连点头,“原来是将门虎女,对,对,金州时是好像见过一次,竟然随军来了蜀中,果然是种家女儿,巾帼不让须眉。”那边种七娘连连谦逊,世家子弟,应付这种场面自然是驾轻就熟,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赞了两句,转首看向赵石笑道:“别什么大人,小人的了,京师一别,已有年余,今日一见,贤弟风采更胜往昔,愚兄这里却是落魄如此,真真是愧见故人啊,来来,贤弟,我也给你引荐一下,这是江善江君慈,延州镇军参将,君慈,还不来见过我等的救命恩人。”
“末将江善,见过赵将军。”一个标准的军礼,江善大声道,不过心里也在嘀咕,就算在齐子平那里知道此人年轻,不过见过之后,还是有些吃惊,所以难免心里嘀咕,也不知此人有几分真本事。
赵石也在上下打量,这江善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适中,看上去很是强壮,眼神锐利,只是气色看着不是很好,一身上下,都散发着典型的军人气息,不由微起好感。
“不必多礼,守城这些时候,当非常人可比。城中还有多少人马?”
江善抬头看了一眼,不过立即回道:“还余一百零九人,前两日,又有几人重伤不治。”
那边,齐子平并不言语,如此郑重的将江善引见给赵石,他不信赵石会驳了他这个情面,江善乃大将之才,现正国家用人之际,跟在自己身边,实不如跟在赵石身边有用武之地,只看这位故人是否能用得好了。
赵石这里还能看不出来这二人的亲近?多数是守城时结下的交情了,这个人情到是好说,只要此人有才干,无非就是给此人些机会罢了,之后战事还多,安排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想了想便接着问起这几个月来的守城之战,这可就有的说了,从乱匪围城,内忧外患不绝,到乱匪入城,秦军这里以百姓为壑,硬是将乱匪干出城桓,接下来蜀军又来,城中上下一心,总算没让蜀军破城。
赵石这时才算真正明白守住利州城的各个细节,当真是一波三折,惊险残酷到了极点,怨不得城内是那么一副景象,原来如此,对眼前这位江参将也是刮目相看。
说话间,已经到了晚饭时候,虽然利州城打的惨烈,但这节度使府中的一些丫鬟仆人还留下了十余人,饭菜上的也麻利,只是简单了些,但在场的几个人都没在意,客套一番,赵石还是让齐子平坐了上首,四人围坐一桌,接着叙谈。
吃个半饱,齐子平这才放下筷子问了一句,“贤弟,还没问呢,你怎的到了这里?金州那里情形如何?当初二十余乱匪围城,退兵都往北边去了,金州乃我粮草重镇,现在可还安否?”
这话他也是憋的久了,其实知道援军来了,就应该知道金州现在无事才对,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赵石用筷子一点种七娘道:“你来跟齐大人说说,不要夸大其词,简短些就好,我这饿的很,齐兄别见怪啊。”
齐子平哈哈大笑,拍了一下桌子道:“我与贤弟相识日久,却头一次听贤弟说笑,好好,种将军,就劳你说来给说说,我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种七娘矜持的笑了笑,哪里能看出平日里半的刁钻古怪?不过她口舌便给,吐字清晰,从二十余万乱匪齐聚汉水之畔开始,到朝廷下旨,任赵石总揽蜀中战事,又到在三十里坪一战溃敌,接下来援军毕至,整军入蜀,到秦军破天荡,定军两座大营,与乱匪激战于阳平关下,一战而下阳平关,然后众军急进,连破乱匪,一直到汉中城下,两面夹击,十余万乱匪土崩瓦解,解汉中之围。
种七娘说的是神采飞扬,齐子平,江善两人听的是如痴如醉,直到种七娘说到回军汉水,整兵渡河,来到利州,五万兵马,转战数百里,破敌三十余万,俘获乱匪不计其数。
直到种七娘说完,两人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江善蹙着眉头,眼中惊异之色久久不散,待不信吧,却是言之凿凿,挑不出什么错来,相信吧,却真真有些让人难以置信,这连番大战,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战局扭转过来,让蜀中战事也生出一线转机,这等本事,这等年纪,若非亲见,又如何能取信于人?
齐子平激动的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圈,最后也只憋出一句话来,“贤弟果然乃我大秦栋梁之才,愚兄等差之远矣,还是陛下有识人之明,不然今日之局,又有谁能力挽狂澜?”
赵石连连摆手,微微有些尴尬,不过心里也有些自得在的,能到今时今日之局面,完全是他自己努力而来,从庆阳府兵变,被征入运粮军,一直到今日领兵征战蜀中,一桩桩一件件,其间经历了多少阴谋诡计,生生死死,终是闯了过来,这才有了今日之地位,旁人也许会说是因缘际遇,这才幸进如此,但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若非他自己这里把握住一次次机会,又如何能有今日?所以,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那些许的自傲却也难免。
拉着齐子平的胳膊,让其坐下来,他这里却是转开了话头,问起了正事儿,“齐兄今后有何打算?”
齐子平慢慢从激动中冷静了下来,却是苦笑道:“不瞒贤弟,愚兄这里能有什么打算?最终还不得看朝廷谕令?”
赵石笑笑,“齐兄不会想回长安安心静养吧?那样的话,我这里立即便可派人护送齐兄回去。”
齐子平摇头失笑,谁也能听得出其中的挽留之意,“都说书生百无一用,往昔在长安还不觉得,但自从来了蜀中,才知以前见识短浅,才干更是不足,回长安岂不正好?一来无性命之忧,二来却也可以静下心来,做些旁的,见识了杀伐之惨,子平心里着实有些倦了。”
听了这话,种七娘歪了歪嘴,暗道了一声酸腐,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更上凌烟阁,做个书生万户侯,男儿大丈夫,就应志存高远,搏个公侯万代出来,这人气虚胆弱,也不知为何却能得他青眼。
不同意的可不只是他,那边的江善也急了,“大人此言差矣,好男儿志在四方,蜀中烽烟未散,正是我等男儿为国出力之时,大人若如此不顾而去,又如何对得起战死在利州城头的将士?”
齐子平心中难过,只是摇头叹息道:“我本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疆场之上,又能有多少作为?”
赵石这时已经吃饱,推案而起,这等灰心丧气的言语也只有眼前这位说出来才不会让他气恼,这人生性本就有些恬淡,做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这话到也合乎他的性情。
不过他这里已经打定主意将齐子平留下,于是不得不劝道:“我还记得,齐兄回京述职之时,曾力邀赵石来蜀中建一番功业,而今赵石来了,齐兄却一意回京,这怎么成?不若这样,以往齐兄专管大军粮草,现如今金州诸事都由陈祖,种从端两位大人在忙着,齐兄不如回金州修养一段时日,顺便帮种大人掌粮草军资事,还能将陈大人换过来,你说陈大人一个军前巡阅使,硬是被拖在了金州,这怎么行?
齐兄就当帮小弟个忙,千万不要推辞,齐兄不会是急着回京师去见嫂夫人吧,那可不成,齐兄应该知道,小弟新婚没有多久,就被派来了这里,算起来,也已经有大半年了,你说苦也不苦?而军前将士多是如此,齐兄身为朝廷命官,又怎能回京去享清福?”
这下却是将齐子平给逗乐了,“是啊,去岁我这里还记着贤弟的婚期,让人送上了些蜀中土产,只是没能亲自回去恭贺贤弟佳期,心里多有遗憾,后来被围在这利州城里,不怕贤弟笑话,愚兄只为性命担忧了,其余之事皆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唉,都说文人儒士有浩然正气,风骨嶙峋,可不畏生死,愚兄以前还深以为然,今日看来,愚兄以前的圣贤书都白读了,生死关头,可是怕死的紧呢。”
这一下,桌上的三个男人都是哈哈大笑,只有种七娘往嘴里扒拉了几口米饭,恶狠狠的嚼着,像是在嚼谁的肉似的,这又是新婚,又是恭贺的,听在她的小耳朵里,可是和针扎似的不痛快。
不过齐子平到底是景王府长史出身,不会一味的酸酸溜溜下去,几句话算是默认了赵石的决定,这时却是问道:“现在长安情形如何?陛下那里可还安好?”
他虽然说的简单,但话里的意思赵石一听就明白,“蜀中战事不绝,陛下怎能安心?不过我这里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兵只五万余,大多还都是团练,已不可能速战速决,若年内能将蜀中全境平定下来,就是邀天之幸,而这还要看之前入蜀大军到底剩下几何。
也不瞒齐兄,以我看来,就算年内结束了战事,之后数年间,蜀中也安定不了,败兵,乱匪,蛮族,往大山里一钻,谁能找的见?加之后周,南唐都盯着这里呢,以后如何治理蜀中够朝中大臣们头疼的呢。
不过这事现在跟咱们没多少干系,我只管领兵作战而已,现在最要紧的是,剑门是一处,而最后决战,肯定是在成都城下,这都是恶仗大仗,就我现在麾下这点人马,也不知成还是不成?”
这话题虽说推心置腹,但却也沉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一时间,几个人都没了谈话的兴趣,赵石转转眼珠儿,挑了个轻松的话题,“等这一仗打完,我与齐兄一起回京,也该是回去看看我那儿子了,嘿,亲生儿子一岁多才见到他爹,就这份忠心,朝廷也该多多赏赐才对。”
“儿子,什么儿子?”先出声的既不是江善,也不是齐子平,反而是一旁的种七娘,这时她等着一双眼睛,有些吃惊,有些恼怒,更有些不可置信,神色复杂的让人瞅不清,辨不明,不过随即便觉失言,一张小脸刷的一下红的像块红布,迅速低下脑袋,差点一下埋进碗里。
赵石翻了翻眼皮,心道,你个小丫头一惊一乍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你儿子,不过从一路上的种种表现,他也能隐约的察觉到小丫头的心事,心里不由有些尴尬。
其他两个人却都是过来人,在种七娘脸上绕一圈,回到赵石这里,江善别过脸去,不欲在上官面前失礼,而齐子平则只当未见,年纪轻轻的领兵大将,有才干,而又前程无量,有点风流韵事何足为奇?只是这种家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撩拨的,到底是淳淳君子,不来取笑,反而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