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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波书记深度昏迷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到了银州,可能强伟还没到医院,齐默然这边,就已经在抱着电话笑了。
他真是笑了。接完电话,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口气,一下让他的身心都轻松了,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
随后,他打电话叫来胡浩月:“你马上组织力量,由西向东,一个市一个市地调研一次。”
胡浩月不解,想了一会儿,问:“具体调研哪些内容?”
“你是组织部长,除了人事,还能调研什么?”
一句话,让胡浩月茅塞顿开。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要不要把河阳放在最前面?”
“不,这次来个例外,把河阳放在最后。等你一圈儿转完了,再去河阳。”
胡浩月“哦”了一声,但他还是不大明白,这个时候齐默然为啥要突然安排他调研班子呢?心里疑惑着,胡浩月却没有问出声。有些事,是不能问的,只能去想,去悟,悟透了,你这人就有希望,大希望;悟不透,或者领悟反了,那你的政治生命,也就该宣告结束了。
他面无表情地从齐默然办公室走出来,路过秘书处时,正好看见余书红。余书红坐在办公桌前,双目空茫,前所未有地发着呆,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暗淡。胡浩月忽然就想:难道出什么事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这么想着,他快速回到办公室,很快拨通了北京的长途。
大凡省里的要员,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北京拥有自己的关系。这关系不要多,但一定要铁,好的关系,维护一到两个便足矣,多了就是浪费。胡浩月打的,是某部一位副局长的电话。这位副局长,年龄比他长些,资历比他老些,在信息方面自然也比他更为灵通。但在私下里,他们是称兄道弟的。
啥叫铁,这就叫铁!
胡浩月拐弯抹角问了几句,对方似乎很忙,不过对方还是忙里偷闲对他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这个时候你不要乱打电话。”
一句是:“现在情况很不明朗,但变是肯定的。”
就这两句,胡浩月便断定:高波回不来了,且不管他的伤能不能医好,生命有没有危险,但银州,他是绝对回不来了。那么?
胡浩月猛然明白:齐默然要洗牌了,这次是彻底洗牌!
跟着,他就怔住了,不,是怕了。这次下去,责任重大啊,万一……
他不敢想,他真是不敢多想。有时候,不想比什么都好,实在想不出方向时,干脆就闭上眼,一条道走到底,至于是黑是红,就看天意了。
是的,天意。
这天胡浩月回家很晚。他在办公室里苦苦坐了四个小时,他期望有电话打进来,但是没有。这一天的电话真是怪,哑了似的,这偌大的世界,居然就没一个人记起他。而他自己,却不得不惦记着别人。他从西往东,一个个的,将市级班子的成员通通琢磨了一遍,尽管什么也没琢磨出来,但琢磨了总比不琢磨强。接着,他又将手下的干部一个个琢磨了一番——下去毕竟是要带人的,齐默然说得很清楚,要他组织力量,怎么组织,组织谁,齐默然却没交代,这就需要他动脑子了。这脑子可不是好动的,越是这种时候,人便越难琢磨,如今这世道,还有比人更难琢磨的吗?谁知道哪个靠得住,哪个靠不住?一旦把力量组织错了,他自己的前程,就先毁了。
他刚回到家,手机就响了,响得很急,其实是他自己感觉急。一看,竟是周一粲!她这个时候打电话做什么?难道她也听到了什么?不可能吧?省委的消息都还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她怎么会听到?
胡浩月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接通了电话。这个时候,是不能轻易漏掉一个电话的,每一个电话,就是一个信息源,信息多了,方向自然也就有了。
他“喂”了一声,懒洋洋的,跟此时的心境完全不符。这就叫艺术,接电话的艺术。
周一粲远没他艺术,一开口,就显出极为慌张:“胡部长,你在哪儿?”
“我在车上。”
“那……说话方便不?”
“说吧,没啥不方便的。”
“上次你说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胡浩月怔了一怔,随后便大声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胡部长,上次你批评我,有句话我一直没理解,我想……”
“你再大点声,我手机音量小,听不清。”
“胡……部长……”
“算了,找时间我打给你吧。”说完,“啪”地压了。扫兴,真扫兴!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打这种电话?这女人,十足的白痴,绣花枕头!
胡浩月当然清楚,周一粲问的是哪句话。上次跟她谈话,胡浩月一开始是想把事情点明的,就是她私下派人查车祸案那件事,后来一想,我干吗要点明啊?点明了我有什么好处?难道她会记着我,会回报我?笑话!于是,他用模棱两可的语言,略略点了一下她,至于她能不能悟到,那是她的事。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女人笨,真笨,居然执迷不悟地继续查那案子。他相信,周一粲一定是查出了什么,慌了,怕了,这才急着找他。
现在找我顶什么用!
胡浩月判断得没错,周一粲真是查到了秘密,但不是今天才查到的,这秘密在她心里藏了有些日子了。
河阳调整班子,周一粲真是心灰意冷了一阵子,都有点一蹶不振了,但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
我不能输给自己,我必须振作起来,我一定要成功!周一粲自己给自己打气。
在省城休整了几天,周一粲回到河阳,开始很低调地埋头干起工作来。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有眼睛盯着她。这既是考验她心理的时候,更是考验她意志力和承受力的时候,她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必须表现得很乐观。只有这样,她才能重新赢得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就是张祥生和秦西岳带来的调研组。本来,周一粲是想一心一意配合秦西岳的,配合的过程其实就是证明自己的过程,也是向强伟暗中发力的过程。没想到,秦西岳忽然跟强伟亲近起来,还不只是亲近,周一粲甚至觉得,调研组到河阳,就是专门为强伟保驾护航来的。加上程工又揪住沙漠水库渗水工程不放,几次想将她摆到对立面上,周一粲这才调整方向,跟调研组唱起反调来。
这中间,周一粲还接到省人大李副主任的电话。李副主任在电话中暗示她,齐副书记对张祥生很有意见,对秦西岳意见更大。“让他们下来,也只是做做样子,给高波一个交代,没想到姓张的竟然假戏真唱了。”李副主任说。
跟李副主任通完电话,周一粲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跟调研组较劲的同时,她催促公安局那位副队长,加紧对车祸案的侦查,一旦车祸案查实,她就有足够的理由跟强伟叫板了。
那天她刚回到住处,公安局那位副队长就来找她了,一见面就说:“周市长,查出大问题了。”
“什么问题?”周一粲一惊。
“贾一非车祸案,跟强书记无关,是……”
“是什么?”她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车祸是周铁山一手制造的。”副队长坐下来,从头到尾,将调查到的情况包括他们作出的判断说给了周一粲。
周一粲的脸色急剧变幻着,心也跟着起伏不定,等副队长说完,她的脸上已是一片惨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齐默然为什么会将对她许下的愿变成一张空头支票,是她错动了他的神经,点了不该点的穴!
是的,对齐默然而言,周铁山就是一根最敏感的神经,是任何人都不能点的死穴,这也是她在跟周铁山的接触中逐渐感觉到的。想到这些,她才恍然明白,胡浩月那天话里所指的,原来就是这件事。
她怕了,真怕了。她原本是冲着强伟去的,不料竟然误伤了周铁山,进而错打到齐默然的脸上。
“马上停下来,这事对谁也不能提,听清没有!”她冲副队长说。
见她惊然失措,副队长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草草说了几句,一抬腿溜走了。碰上这种事儿,谁能不怕啊?
周一粲想了一晚上。她设计了好多种方案,包括主动向齐默然检讨,说自己并不知情,完全是瞎撞的;或者通过胡浩月,把事情解释清楚,并表示自己决不会再碰这件事。随后,她又将这些想法推翻了。现在去解释,他们能信吗?现在去检讨,齐默然还会原谅她吗?
不会,绝对不会!
想来想去,她还是一咬牙:事已至此,莫不如……
第二天,她又打电话将那位副队长叫来,问:“昨天说的那些,证据确凿不?”
副队长一时猜不准她的心思,嗫嚅道:“这个,这个我们也是推测的。”
周一粲脸色一变:“这事你接着查!记住了,我不要你们推测,必须把确凿证据弄到手,明白吗?”
副队长盯着她,越发猜不透她葫芦里卖啥药,见她态度坚决,没敢再搪塞,表态道:“我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而且绝不能将消息外泄。如果做不到这点,我看你这个副队长也就不要干了。”
“不,不,我能做到,一定能。”
副队长果然没有食言,一周后,周一粲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长长舒了口气:有了这张底牌,我就再也不用跟谁作检讨了。这么想着,她自信地笑了笑,笑得异常灿烂。
她打电话给胡浩月,就一个目的,她要让胡浩月知道,那件事她查了,而且一直没停手。现在,她手中也有牌了。至于胡浩月听了会怎么想,怎么跟齐默然说,那是胡浩月的事,她要做的,就这些。
然后她会等。她不信等不来结果。
几乎同时,许艳容这边,也有了重大突破。
工夫不负有心人,那个叫林芳的列车乘务员终于找到了。那位暗中受许艳容托付,帮她查小奎案子的警察说,林芳一开始很不配合,对他的造访表现得很烦躁,说如果再敢骚扰她,她就报警。无奈,那警察只得请铁路公安出马,跟林芳讲明真相,请求她看在死去的老奎一家份上,讲出事实真相。林芳矛盾再三,终于良心发现,在极端痛苦中道出了小奎被虐致死的经过。
秘密调查小奎一案的警察名叫周涛,上次许艳容在昌平与河阳交界处接到的那个电话就是他打的。当年他分到东城区公安局,是许艳容带的他,按理他该叫许艳容一声师姐。可这小子平日做事大大咧咧的,在许艳容面前,也从来都没个正形。不过这一次,他的表现倒真是出色。
据林芳讲,小奎是戴着手铐被王军和马虎押上车的,他们向她出示了工作证,说是正在办案。当时她就发现小奎像是染了病,很不精神,还提醒过他们,没想到二人竟对此置之不理。在车上,他们将卧铺包间关得死死的,轻易不让服务员进。她中间送水时,发现小奎趴在地上,像是刚被他们殴打过。她想告诫他们,王军却不耐烦地将她轰走了。列车行驶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她正在打扫卫生,猛然发现小奎从包间里逃了出来,边跑边喊救命。她扔下笤帚跑过去,看见王军恶狠狠追出来,不容分说就踢了小奎一脚。小奎倒在车厢里,口吐白沫,眼神绝望地盯着她。还没等她说话,马虎就跑了出来,提小鸡一样将小奎提了进去。很快,包间里传出小奎的哀号声。她怕出事,赶紧去找列车长,偏巧那天另一节车厢有个孕妇早产,列车长正带着人全力救助,她没能将情况反映上去。等她再次来到卧铺车厢时,不幸发生了,小奎终因体力不支,加上一路饱受折磨,已经昏死过去。列车很快到了嘉峪关,王军跟马虎这才慌了,背上小奎就要下车,为掩人耳目,说是小奎心脏病发作,需要紧急送往医院。临下车时,他们还要了她的手机号,说是等治好小奎的病,还坐这趟车回去。其实那时小奎已经死了。
这之后,她便受到一次次恐吓,一次次骚扰。马虎还假惺惺地找到她家,给她送去五千块钱,说是感谢费。她没收。马虎说,收不收钱没关系,只要她能把那天的事忘掉,他们就不会再打扰她。
后来马虎和王军倒是不打扰她了,她却突然被调离了原工作岗位,成了铁路招待所的一名服务员。这还不算,她又收到一封匿名信,有人在信上警告她:如果她敢乱说,就让她儿子见阎王……
“畜牲!流氓!”听到这儿,许艳容怒不可遏地骂道。王军和马虎两个,是法院系统有名的“混世魔王”。两人原来都不在法院。王军以前是河阳运输公司的修理工,运输公司倒闭后,就一直在社会上闲逛。后来他姐姐王艳跟左威有了一腿,左威便动用关系,先是给王军转了干部身份,然后又把他调进了法院。相比王军而言,马虎的背景就更加深厚了。他的舅舅正是周铁山,仗着周铁山这层关系,他从沙县糖厂调进沙县公安局,在此期间,因刑讯逼供,差点闹出人命。周铁山的事业由沙县发展到河阳后,马虎也跟着到了河阳,成了东城区法院的一名法警。进法院后,旧习不改,每次办案,必然要对嫌疑人动手动脚,轻者,拳打脚踢,扇耳光抽嘴巴;重者,就用手铐吊人,用绳子捆人,有时还会将嫌疑人当靶子,用棉布垫肚子练拳。据下面同志反映,王军跟马虎两个,还专门总结出一套不留痕迹的整人方法,专门对付那些他们看不顺眼的嫌疑人。
许艳容曾建议,将王军跟马虎调离法院系统,可左威却偏偏拿他俩当宝贝。去年法院审判跟执行分家,成立执行局,专门负责那些执行难的案件,左威便将二人调到执行局,说是要发挥他俩的强项。
小奎离婚案,是他俩到该局工作后负责执行的第一起民事案件。
愤怒了好一阵儿,许艳容说:“单是有了林芳的证词,还不能将他们治罪,必须拿到嘉峪关医院的证词。”
周涛道:“难呐,许庭。我去过嘉峪关,也调查过那家医院。那家医院的大楼,以前就是周铁山盖的,他跟医院院长,关系深着呢。”
许艳容一听,眉头就皱紧了。这些年周铁山四处搞工程,结下的关系网可谓铺天盖地,按周铁山自己的话说,哪儿都有他的人。
“那就从王军身上突破。这小子眼下有点慌,左威被撤职后,他也不敢嚣张了。”
“这我也试过,可王军对我很提防,目前又没有合法手续,弄得不好,他会反咬一口的。”周涛说的是实话。他查这起案子,还是因为另一起案子正好发生在新疆,他有办案的便利条件,要不然,单是一个林芳,都会让他束手无策。
许艳容的心情不由暗淡了下来。周涛所说的,也正是她一直都在顾虑的:到目前为止,她做的一切,都是违法的。一个法庭庭长是无权侦查刑事案件的,更无权插手公安事务,如果让公安那边知道,又会惹出一大堆麻烦。
好在,她始终坚信:邪的毕竟是邪的。小奎的案子,最终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想法已在她心里酝酿很久了,等强伟一回来,她就会把埋在心里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
强伟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许艳容忽然就思念起这个男人来了。有很多时候,她感觉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他似乎已经把她的心占满了,再也容不得别人挤进来,包括她的丈夫,也早被这个男人挤了出去。
这很危险啊,她提醒自己。
可她确实想他,非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