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一切会是什么感觉？如果一睁眼醒来，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和自己所熟悉的不一样，又是什么感觉？左央不敢想，暂时忘却什么老年痴呆症，设身处地地将自己代入到老太太的感受里，左央觉得那一定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左央无能为力。
依照他和谷副教授的约定，左央还是执拗地完成着建筑模型，这一次，谷副教授深表赞同。
“对，航天大院前面的那条街就是这样，要不是你做出来，我都差点儿忘了！”
谷副教授的表情看不出来太兴奋，这是他的性格使然，那个年代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讲究的人生信条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都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他接下来的决定，却让左央感受到了他的认同。
“你来看看……”谷副教授终于将老伴儿带到了书房门口，这么多天来，老太太始终不知道他们在忙活什么，房门紧闭，谷副教授好像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但这一刻，他终于鼓起勇气将书房门在她面前敞开，“这是哪里？”
“这个……”
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左央、惠星和韩静安站在书房一角，静静地看着老太太，连大气都不敢喘，她的任何一个轻微的表情变化都勾动着他们的心。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儿的时候，老太太却摇摇头。
不记得，她什么都不记得，茫然的表情摆在脸上，这一切显然让她感到陌生。
“你看这儿，”谷副教授强忍着失望，耐着性子指着其中的一栋楼，“你想起来了吗？这是咱们学校，还有这儿，每天中午的时候，你都在食堂门口等我……”
老太太沉默着，眉头紧皱地努力辨认，忽然间，她的眼睛瞪大了，瞳孔骤然扩张，突然一挥手将那一片教学楼扫到地上，“不是！我不认识！不是这儿……你是……”
两人对视着，甚至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在谷副教授眼中，面前的是数十年如一日彼此陪伴的爱人，可对方眼中的自己却无比陌生，冰冷而灰暗，没有任何温度，在她眼中好像只是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老太太没有说出口，可眼神已经表达出了她的诧异，紧跟着，老太太踉踉跄跄地冲出书房，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凭谷副教授快要砸烂了房门也不肯开门。
“对不起！”在一片安宁得近乎凝固的气氛中，左央突然站起来，昂首挺胸，声音响亮地道歉，紧跟着，豆大的泪滴不争气地顺着他那张稚嫩的脸往下掉。
毕竟还是稚嫩，倔强如左央一般从来不肯认输的人，在这一刻也只能承认自己的无知和幼稚，他怎么敢向谷副教授打包票？他怎么敢那么肆意妄为地认定自己的举动一定能唤醒老太太？而现在，亲眼看着自己给别人带来的伤害，左央觉得一万句对不起也无济于事。
“不是……”谷副教授无力地摆摆手，那只手上沟壑纵横，遍布着岁月的痕迹，此时干皮包着骨头，像是秋天尽头的枯枝，没有半点儿力气，他想安慰左央，想告诉他，这件事儿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计划，怪不得左央，可现在他实在没有力气安慰任何人，他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面对后面的生活，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爱人……
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左央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从谷副教授家离开的，韩静安把他送到学校，左央整个人失魂落魄，好像个木偶一样，进门的时候，贺一言和肖小宝冲上来跟他打招呼，左央都好像没听见，迷迷糊糊地爬上床，没洗漱也没脱衣服，将自己好像蚕茧一样包裹在被子里。
他好像很久没睡觉了，上一次睡觉还是在谷副教授家的书房里打了个半小时的盹儿，左央累急了，那些支撑着他那么多天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都被抽空了。
这一觉睡到半夜两点，夜正浓稠的时候，左央醒了，手机上有几条信息，其中还有小无同学，问他最近忙得怎么样，左央对着屏幕，突然泣不成声，连他自己都觉得丢人，挺大的老爷们儿，咬着被角哭得天昏地暗。
再醒来是第二天，眼睛肿的睁不开，所幸又睡了，再醒来是傍晚，肖小宝给他打了饭，双人份，吃完了又倒下就睡，左央想睡过去，脑袋一片混乱，随便抽出来一条都是他不愿想的事情。
一直睡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有人狂敲他的床围栏，是贺一言的鞋底子，他的头发乱得像鸟窝，一脸惶恐地使劲儿拽左央，差点儿将他从二层床上硬拽下来。
“干嘛？”
贺一言没说话，指着窗边，肖小宝也醒着，正好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整个男宿舍楼下都回荡着一声声咆哮。
“左央！你下来！左央！”
什么玩意儿？！左央也一下被吵醒了，满心都是怒火，穿着大短裤就冲到窗边，只见身下的一层层窗户已经次第亮了起来，不时有人发出叫骂声，楼下的声音不但没停，还叫板似的愈演愈烈，“滚下来！”
“你等着！”左央一眼认出那是惠星的身影，顿时火冒三丈，扯着破锣嗓子，“老子这就下来！”
几分钟后，左央穿着塑料人字拖和大短裤、二股筋背心站在楼下，他是从窗户翻出来，男宿舍楼已经锁了，左央翻窗跳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像蝙蝠侠出洞，冲上去一把捂住惠星的嘴。
“你嚷嚷什么玩意儿！不怕宿管告你骚扰？”
“你跟我来！”惠星不由分说把左央拽出去好几步，然后拽过他的自行车。
也不知道惠星是在哪儿找到了左央的自行车，车子还锁着，可见她是一路抬过来的，楼上的肖小宝见状，适时扔下车钥匙，惠星二话不说打开车锁，一拍左央专门给她加的后座，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左央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心中有一个问题在不停高声咆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为什么我会穿着短裤背心飞驰在长安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