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菜市场吧……”谷副教授绞尽脑汁地在脑袋里找借口，也不是不会撒谎，也不是慌得说不出话，主要是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太多次，太多的借口早就被识破过，他沉声道：“那不是菜摊整体改造了嘛，现在就都搬进来了！这不是也方便大家吗？”
“哦……”老奶奶沉声喃喃着，就在谷副教授刚松了口气的时候，她却又高声尖叫起来：“不对！不对！你看这根本就不是菜市场！你看这摊位！你看这些人……”
和她的记忆力不一样，谷副教授老伴儿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十年代，左央尽力让自己穿越回那个年代，立刻就能明白她的恐慌从何而来，不管是买菜卖菜人的穿着打扮，还是这菜市场里的陈设，包括菜农身后那种新式的电风扇、每个人手里的手机、摊位前必备的二维码，在她眼中都是陌生而怪异的。
“那走！走！”谷副教授一看说服失败，只好推着老伴儿逃命似的往外跑，过马路的时候，汽车喇叭更是刺激到了老太太，左央和惠星在两边好像护卫一样，挡住车流和人群，韩静安陪着踉跄的谷副教授推着轮椅狂奔，说的不好听点儿，真像过街老鼠。
进小区的时候，遇上不少老街坊，还有些是他们当年的同事，人家热情地上来打招呼，无奈那一张张受到岁月摧残的脸，再一次让老太太恐慌不安，谷副教授只能一边儿道歉一边推着老太太往家里走。
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铺满了一屋子，谷副教授将老伴儿推进黑乎乎的房间，也不知道在里面安抚了些什么，最后塞给老太太一本旧书，将她送到柔和的灯光下，她才终于平静下来。
谷副教授推门出来的时候，左央三人坐在客厅里，也没有开灯，韩静安中间提出来过一次，要不要开灯，左央没说话，他借着月色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突然觉得那月光仿佛涌入了心中，让他觉得整个心脏沉甸甸的难受。
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下，这房间好像突然将他带回到三四十年前，左央能想象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大概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墙上摆满了书，落地灯就摆在沙发旁边不远处，前方还有脚踏，那是他们夜间最大的娱乐和享受；窗户下面的暖气罩落了灰，但仍能看到上面绣花的图案，书柜的最下面一层还摆着个针线筐，仿佛能看到谷副教授的老伴儿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在粗布面上穿针引线；那个年代的窗外肯定不像现在这么嘈杂，到了晚上，最大的声音大概就是自行车铃的声响，大家就这么入了夜，外面安安静静，只有风声沙沙地响，心里也安安静静的，没有过多的诱惑，也没有太多的波澜。
左央越是能感受到这份静谧，就越能理解老太太的恐慌，他始终没有开灯，任由自己的心在如水般的夜色中缓缓游荡，摇曳如海浪。
“对不住，”谷副教授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同时，随着他的声音亮起的光线也驱散了左央心中的胡思乱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左央旁边，他的身形消瘦，但坐下来的时候，旧沙发还是用力地凹下去一块儿，谷副教授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他还是上个世纪常见的那种知识分子发型，略长，三七分，细弱的发丝轻轻一抚就平整了，好像对生活放弃了抵抗，谷副教授深吸了口气，勉强笑了一声，“吓着你们了吧！”
“那必须没有！”为了打破尴尬，韩静安大大咧咧地回应了一声，相比较左央和惠星，韩静安的性格更开朗随和，虽然有时候有点儿过分没规矩的亲密，但恰好是她这种性格才更好和谷副教授他们那代人打交道——他们那代人太规矩，人和人之间讲究的是相敬如宾相交如水，正需要韩静安这种无法无天的性格打破壁垒，“晚饭您就别操心了！我已经点外卖了！”
谷副教授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只是嘱咐说让左央他们等会儿下楼去拿外卖，生怕有生人来，又惊扰了老太太，而他自己则钻进厨房，很快给老太太煮了碗面，左央倒能理解，那代人是吃不惯外卖的，说是保守也好、恋旧也罢，他们只习惯自己吃了一辈子的味道。
给老太太安排完了晚饭，谷副教授的神情才总算放松下来，左央他们也趁着这时候，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惠星没问，她心中有了猜想，或许也是源自于老太太的倔强，她对她那个年代太过执着，谷副教授的答案也大约如此，他说老伴儿一直在发病前，也不太喜欢这个时代，大概是以前的积怨在这时候都爆发了吧。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是我带她去单位大院……”
谷副教授和老伴儿是在大学里相爱的，毕业结婚了之后也分配在一个单位，她不喜欢往外面跑，纵然外面的时代在变化，可她一直将自己固守在那个时代里，直到退休，也懒得上街逛逛，每次出门，都对那些雨后春笋般的高楼大厦嗤之以鼻。
那天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预兆，谷副教授照例带老伴儿去大院的医院买药，本来只是去看看感冒，可她在看病的时候就一直局促不安地看着房间里的电脑、空调，时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却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人就一下不对劲儿了……”
谷副教授回忆着那天的情况，她进医院的时候还对周围的变化早就习以为常，然而再出来的时候，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就好像走错了时空通道的感觉，或许在老太太的眼中，自己就是从一个地方穿越进了另一个地方，她惶恐不安地望着四周，指着前方的一栋楼，“那是什么地方？会计楼呢？怎么没了？还有那个……”
老伴儿起初还能记得大院原来的布置，那些几十年前的建筑，就连谷副教授原本已经忘记的，她却都记得，一直追问他为什么突然全都变了，好像这几十年的岁月在她脑海中突然被抹去了一般。
“再然后，就不记得了，”谷副教授沉默了许多，“一点一点的……”
仿佛是她记忆中的城市，正在缓缓消失。
左央听得入了神，他好像钻进了老太太的记忆力——看着时光驶过，又倒退，空地上长出高楼，又被拔出，直到，一切都变成了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