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说，从村子走到祠堂，要用将近五个小时，但他看了看左央、韩静安和惠星，保守估计一下，至少七个小时，晚上十点钟之前，他们应该能到祠堂。
走到五个小时的时候，三个人好像把人生中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就连韩静安都郁闷了，她看着左央，想不通自己以前怎么有那么多的话想跟他说，现在竟然都觉得有点烦这个人。
一直走到第八个小时过一半儿的时候，韩静安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恍然大悟，自己不是讨厌左央了，她压根儿就是讨厌自己，讨厌一直这么走下去这件事儿，讨厌他们做的所有事儿。
“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韩静安终于爆发了，靠着树往地上一坐，连腿都感觉不到。
左央也坐下了，几乎是瘫下去的，惠星也是一样，三个人坐在草丛里，都顾不上地上有什么虫子，森林里的物种极其丰富，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应该是城市移民，当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之后，它们集体迁居到这个地方，躲进世外桃源，以至于乍一冒出来让左央他们这些没见识的城里孩子觉得仿佛是看到了外星物种。
但他们现在对什么都没兴趣。
手电筒被关了，左央心里突然有种奇妙的恐惧，觉得他们可能不一定会走到什么时候，生怕电量会被耗尽，当体力被耗光的时候，巨大的沮丧感也随之而来。
“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韩静安竟然很想回家，怀念被她爸按在床上当病号的日子，是因为自己吃不了苦吗？韩静安在心里反问，甚至有点儿自责，但她觉得不是，她只是突然找不到意义。
“我们……”左央也有些有气无力，“去祠堂，硕果仅存的祠堂，必须要去……”
连左央也在反思着自己的人生，人的生命，和地上的虫子、树上的猴子有区别吗？除了那些缠绕的、沉重的**之外，如果就生存本身来说，我们需要的东西真的那么多吗？我们在这样的森林里能活下去吗？如果只是森林就足够的话，我们为什么会穿上衣服、搭建房子、创造城市？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左央看着星星，星星也看着他，无穷的宇宙里藏着太多未知的东西，可就连爱因斯坦那样的天才，也仅仅只能窥见一隅，耗尽天才毕生的经历，也不过只是为科技的发展推进一小步，更何况他们这些普通人……
左央觉得累了，破瓜破摔地躺在地上，背后的防雨布硌着他的后腰，左央却懒得动，青草和泥土的气味环绕在他左右，整个人好像就快要陷入大地中，一直、一直地往下沉。
这种沉默让惠星感觉到不适，明明是最不爱说话的人，却忍不住打破沉默。
“你们要在这儿耗到什么时候？我们是来找祠堂的！再不起来，今天晚上睡在哪儿？无梁社的人已经动手了怎么办？那我们这趟不是白来了吗？”
“可能是，”左央的话里没有半点儿力气，连脑子都不太打转了，突然跳出来了一个想法，他就不假思索地任由它往外冒道：“那不如就回去吧？”
草丛中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的，左央听着那声音，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关注过什么东西，生活太快了，他曾经听过一个词，叫“语言**”，说的是某种词汇成为习惯之后，我们就滥用这种词汇，以至于说和听的时候，完全没有认真去想它到底是什么意思，生活中很多东西都被这么“**”了，我们喝着果汁，看着瓶子上写着“火龙果&芒果”，就觉得，哦，那这就是火龙果加上芒果的味道，可那味道到底是什么？我们没有仔细想过，根本没关注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好不好喝，就像他们这一趟旅程，左央是不过脑子就想出来自己要来的原因，修复古建筑的原因，在他的大脑里也形成了一种标签式的“**”，他觉得该做，没想过到底为什么做，如同他现在听到一个声音，下意识反应知道那是脚步声，却从没想过脚步声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这思绪就像个黑洞，将左央一直往里面拽，以至于那个脚步到了身边他还没反应过来，然后惠星的脚已经踢到他的小腿。
“起来！”
左央闷闷哼了一声，对，这个反应也是标签式的，他觉得自己该叫，但是真的疼吗？左央茫然地看着惠星，脑子又停顿了一下，他的本能反应是自己应该为这没由来的一脚感到生气，可为什么呢？因为惠星莫名其妙？因为她冒犯自己了？
这么想了片刻，左央觉得自己连发火的心情都没有，什么都不想说，就这么静静看着左央。
这种反应，让惠星真的生气了——绝对是真的，因为左央感觉到了。
漆黑的森林里，什么都看不见，左央根本看不到惠星的表情，但是他能感觉到那种气氛，这大概是动物的本能，我们的身体里天生有着趋利避害的基因。
“你起来，”惠星的声音有些低沉，“你知不知道你躺在这儿像条死狗？我们真的躺在这儿就完了！”
“什么叫做完了？”
森林里又没什么危险的，左央的意思是，没有野兽，没有蛇，没有沼泽之类致命的东西，他不知道惠星说的危险是什么。
那是一种感觉，精疲力竭之后，连希望都在渐渐消失的感觉……惠星突然很激动，“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左央啊！”
“那又怎么了？”左央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急了，“那我就得一直往前跑吗？人都有情绪，惠星你是怪物吗？你生下来就没有情绪吗？我们累了，烦了，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走到哪儿，为什么要比赛？为什么要做项目？我不知道，所以我想停下来，这他妈才是人的正常反应好吗？”
“可是你这样就输了！”惠星在黑暗中靠近左央，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不是没有情绪，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不能这样！这样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