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左央这二十多年来最提心吊胆又无所适从的一个饭局。
人这一生会有很多第一次，但是出发点都不一样，愿意的和不愿意的，是两码事儿，现在这顿饭局，算是左央不愿意的，他以前虽然没参与过这种饭局，但是没少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比如以前实习过的建筑公司的老板啊经理啊，也包括郝文铭，他们特别乐于谈论这种饭局，早上到了工地先把浓茶一泡，摆着一脸不情愿又没办法的表情——透着假惺惺的劲儿，毛孔里都透着窃喜。
“哎！又喝多了！没办法，这酒不喝啊，项目不好做！不过我昨天晚上见了xxx，咱们这个项目将来能不能大红大紫，就看这顿饭了……”
左央对此嗤之以鼻，他们在饭桌上人模狗样推杯换盏，可到头来干活儿的可是工地上出着臭汗的工人，虽说工作不分贵贱，可是喝喝酒吃吃饭，那也能叫工作？
可左央没想过风水轮流转，居然也能转到自己身上，此时他坐在饭桌上，之前做好的心理建设全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之前用来帮自己宽心的“嗤之以鼻”全都不起作用，此时心里就是紧张，会所里的金碧辉煌都快晃瞎了左央的狗眼，面前花样繁多的餐具都会让他无所适从。
但另外一方面，左央也有点儿好奇，心想今天就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了，倒要看看吃饭怎么能吃出个项目！
心里这样想着，眼睛也没停，左央一直盯着程一蠡，打从进了会所开始，程一蠡就入了戏，和在学校里的状态完全不同，那份干练老成，完全不像是他这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
简直让左央有点自愧不如。
从落座再到点菜，程一蠡赶在客人赶到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左央看他微微皱眉分析菜单的样子，那表情就像自己面对一道数学题一样，不禁觉得有点小题大作，“哎！是不是过了？不就是点个菜吗？”
“赵总是南方人，孙总是北方人，”程一蠡头也不抬，一边点菜，一边见缝插针地给左央介绍点菜的经验，“既然是找人家来谈项目，饭都吃不好，事情能谈得好吗？”
不光是吃什么饭，还有喝什么酒，让谁坐在什么位置，原来都有讲究，程一蠡告诉左央，之所以让赵总坐在他的正对面，而让孙总坐在左央旁边，那是因为赵总才是对这个项目有绝对话语权的人，说白了就是，人家是管钱的，管钱的才是拍板儿的，要找一个跟他说话最舒服的姿势，一来方便向他推销，二来也便于观察他的表情，而孙总坐在左央旁边，因为他是主要负责工程的，只有他会对左央的话题比较感兴趣，左央可以时不时向他展现项目的优点，而两人坐得比较近，也容易在心理上拉近距离，将来这项目能不能打动赵总，还要靠孙总帮忙吹耳边风，他和左央都是北方人，直爽的性格更投脾气，左央也不用太拘束，只要真诚就足够，这时候如果换做程一蠡这种一看就觉得比较官方的人，反倒让人家觉得没办法交心。
左央听得头疼，要是换做让他研究古建筑，多复杂的资料他都能看得下去，但这种话听两句就已经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是吧，你们每次吃饭都这样？”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饭局了！”
程一蠡还经历过很多更复杂的饭局，比如说饭局上还有领导在，说话那更是步履寒冰，少说吧，没办法让对方了解项目，多说呢，又会让对方觉得商人习气太重，引起反感。
“我还见过更神的，”程一蠡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一笑道：“一个饭局上，有领导，有投资方，还有不同的竞标单位，那才叫百花争鸣、各显神通！”
“啊……行了行了！”左央直摆手，“你不用跟我讲这么细致，这种事儿对我来说就这一次，以后我还是好好研究我的古建筑，我没有你们那么大的野心，也吃不了你们这碗饭！我就赚点小钱，符合我的人设！”
程一蠡本来正在倒酒，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目光却好像遥远地飘向虚空中，仿佛在看着当年的自己。
以前的程一蠡也跟他爸说过这种话，但是被他爸臭骂了一顿。
“谁不知道干什么轻松？你以为我这样就只是为了赚钱？那么多员工，我不拼命，他们吃什么？靠什么养家糊口……”
程一蠡从那个时候才明白，钱，才是这世界上最轻松的工作任务，虽说每个人都嚷嚷着自己是为了赚钱才工作，可随着钱越来越多、位置越来越高，眼前的目标也就没那么简单了，要考虑太多太多钱之外的东西，他后来见过太多的叔叔阿姨，赚的钱明明早就够自己和家人用几辈子，但他们却没有抽身而退，因为他们退不了，当他们站在金字塔顶上的时候，背在身上的不光只有荣耀，还有塔基下无数人的命运，说白了，做来做去做到最后，早就已经不是单纯地为了自己。
不过这种话就算跟左央说了他也听不懂，程一蠡没有多解释，房门刚好被打开，郝文铭介绍来的这两位老板已经一一落座，程一蠡先从对方的公司开始展开话题，加上大家都是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很快便拉开话匣子，饭桌上的气氛也热闹起来，左央看着程一蠡那练达自如的样子，简直觉得这货好像变魔术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跟人家这么熟，好像认识好多年一样！
真是……要是按照左央以前的想法，那这就是虚伪，但现在看来，左央觉得就算虚伪也是需要本事的！就像以前他和惠星开玩笑时说，让她学学某些女孩儿，找个好男人来养她，当时惠星说的是，“我没那个本事”，在她看来，能让男人甘心情愿掏钱养着，那不是靠一张脸就能做到的，说白了，能花男人的钱、有那个情商让对方花钱，也是门技术。
果然……什么都不容易！
好在，几杯酒下肚之后，左央也放松了一些，加上程一蠡主动帮忙把话题引到他最擅长的古建筑上，左央立马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主战场。
人生的第一次饭局，终于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