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商场，其实就跟上学一样，小学、初中、大学，循序渐进，起初程一蠡很喜欢那种什么事儿满口答应的人、讨厌那种眉眼间透着苛刻和挑剔的人，等到进了一个等级，才明白那种满口承诺的人其实很讨厌，因为太轻易说出来的承诺往往不能兑现，他在过快说出来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思考过能否兑现，而处处挑剔的人虽然难搞，但只要搞定了，就知道事情一定能做成……
以程一蠡现在的段位，他倒是喜欢这种“小人”，左央看的那些古书他也看过，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标准将人分门别类，明确标注出哪些该是圣人的准则、哪些是小人的特点，但是，世界的事实在于，圣人少、庸人多，这就是真相，圣贤书中介绍的商人本就不多，非要算的话，范蠡是一个，当初程一蠡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有这寓意，可范蠡能够三次散尽家财又千金复来，不管怎么说总觉得有运气的成分存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大家倾向于相信，作为商人，的确要摒弃圣人的教条，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根本就不会来选择经商，所以如今留在游戏池里的，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
不过，有毛病就好！程一蠡就喜欢有毛病的人，他有病，自己才能对症下药。
“就比方说，刚才那位杨总。”
程一蠡现场给左央做案例分析，杨总以前跟宏建有些小过节，其实就是竞标上的摩擦，而今他既然会对这种事情耿耿于怀而且还要当面羞辱程一蠡这个“孩子”，不难看出这人的小肚鸡肠和睚眦必报，他就是喜欢高高在上地看程一蠡臣服与他。
“那我就让着他，让他爽，爽起来就容易上瘾，人就是人，对抗不了人性，”程一蠡掰着手指头轻声说着，就像这些事儿根本与他无关，“为了能继续上瘾下去，他就会想要继续控制我、压制我，而保持关系的唯一方法就是投资项目，本来我们之前已经调查过，这个地道战的项目属于文化项目，正好是他们公司所稀缺的，说白了就是不管有没有我，他都会投，那现在反正还能在我身上爽一把，送上门的好处，何乐不为？不过等到项目开始了，受益就会强迫他理性地对待工作，到时候就是专业上的事儿，就没这么难熬了……”
左央噘着嘴，还是觉得很难过，低声嘀咕道：“就为了这么一个项目低三下四，值么……”
“商场就是这样，既然钱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那大家坐在一起一看彼此的市值，那就是连底裤都亮在桌面上了，没有人想去了解你还有其他什么能力和优点，行与不行都摆在钱上，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你，输家嘛，没有尊严可言，这就是一个冤冤相报的怪圈，谁都逃不出去。”
程一蠡是怎么想的，在杨总特别臭不要脸地揶揄他的时候，程一蠡心里的想法特别简单，他觉得自己这就是在还债，就是自己的因果业报——当初的宏建就是比杨总的公司强，所以在竞标的时候没少碾压他们，虽然是行业特性，但是难免会在心理承受能力较弱的人心里种下种子，没办法，自己当初就是享受过那种优越性，现在也该把它还给别人。
左央看着程一蠡，从他的脸上看不出高兴或是别的，他现在才明白当初刚认识程一蠡时他说的话——他说自己根本不关心比赛的胜负，更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去抄袭左央的米市胡同。以前左央不信，现在才明白，他原来真的不会，那种小胜利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大胜利也没意义，程一蠡会为这些事情快乐么？不会。
就像以前韩静安跟左央说的，那时候左央问她，她这种没心没肺的乐天派为什么会跟程一蠡做朋友，韩静安说的是，因为他可怜。
“程一蠡啊，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
从出生到现在，别的孩子还在襁褓里时，他得会走，别的孩子学26个字母时，他要英法德一起来，他背着同龄人两倍三倍的压力，却还要比别人走得快，甚至连他的父母都希望他能停下来歇一歇，可他做不到。他已经习惯了父母因为他的优秀而喜悦，身边的孩子们因为他的领导能力而感到放松，从来没人欺负他或者要求他什么，可他就是希望自己能多为别人做点什么。
以前韩静安觉得程一蠡这种性格特别讨厌，特伪善，特别的惺惺作态，后来她长大了，了解了一点心理学，才知道程一蠡的这种性格叫做“讨好型人格”，她从讨厌他变成同情他，太惨了，一个人一辈子就只是为了努力让别人开心，那多可悲。
晚上回家的路上，郝文铭把程一蠡先送回家才送左央，俩人趁机聊了一会儿，郝文铭听左央说了饭局的情况之后，倒是也挺乐观的，他的分析和程一蠡的差不多，那个杨总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了程一蠡，他还没爽够，当然还想继续爽下去，哪怕是付费。
说到讨好型人格时，郝文铭倒是不置可否。
“你瞧着吧，”郝文铭的尾音拖得很长，就在刚才，他刚飞上去一个斜坡，整个车离地飞了起来，人也在半空中荡漾了，颤颤巍巍道：“那孩子是个人精……”
“啊呸，”左央的声音也很荡漾，以至于他这两个字不但没说出气势，反倒还透出一股浪劲儿，左央趁势翻了个白眼道：“他要是人精，还能让自己活得这么费力不讨好？”
“因果轮回总有时，你哪知道报应哪天到？”郝文铭将白眼翻回给左央，“一个每天为了让别人开心而活着的人，到头来总不会活得太差，放心吧。”
左央没说话，他希望如此，希望全世界所有蒙受过程一蠡恩泽的人都会回来报答他，希望他给予别人的好能如潮水般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将他淹没，希望他能不用过的这么辛苦，快乐的时候能大喊，难过的时候想哭就哭，碰到孙子就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
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