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央不是在跟郝文铭生气，是在跟自己生气。
有些事儿，似乎注定是没有意义的。
左央想到小时候参加学校的舞台剧，老师说的是每个人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角色，可左央说他想表演小草时，老师却想都不想就给他否了。
“演小草有什么意义？”
“小草怎么就没有意义？”
“我们不需要小草啊！”
“可是老师不是说大地需要小草……”
现在想想，左央总觉得很生气，我们就是被这么教育着长大的，被掰开嘴巴喂食，什么有意义而什么没有，不需要多咀嚼，给什么就咽下去什么，可左央到现在都不明白小草怎么就没有意义。
因为不需要，市场不需要，没人买单，虽说有些幸运者会成为行为艺术家，但大多数没意义的东西最后都消失了，这么说吧，如果草间弥生没有成为草间弥生，南瓜也只会堆进垃圾场。
而左央现在面对的事情远比草间弥生的南瓜现实多了，怎么办？既然现在已经有了那么多地道战博物馆，是不是就意味着肖小宝家这祠堂就不被需要了？那就没有人会投资？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左央他们其实根本就不该继续坚持？
左央很生气，不是跟社会生气，他生气的是自己偏偏就是不懂，就是想不明白其他人所谓的现实、有价值，不是他装x装艺术家，反正，不能妥协就是不能妥协。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左央其实刚睡了也就一两个小时，做了个梦突然就醒了，梦里听到有人说，“要不要放弃”，一听到那两个字，左央就像触电了一样，浑身一个激灵，本来想自我安慰一下再继续睡，谁知那说话声却断断续续又传了过来，左央这才明白，哦，外面有人说话，是惠星和程一蠡。
程一蠡是凌晨三点醒了的，睡不着了干脆就爬起来做准备，大概是检查车时的灯光晃醒了惠星，她很快也走了下来。
天很黑，程一蠡其实对这样的情况早就习惯了，虽然是宏建老板的儿子，但程一蠡亲自下工地的次数绝对不比一般的工程师少，就连左央洋洋自得的那种“为了挽回损失半夜在工地盯着水泥车灌装”的事情他也没少干过，好像自从干了这一行，对于时间就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概念，经常开会从天黑开到天亮。
不过，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况倒是少见——乡下的天亮的更早一点，准确来说，是因为附近没有遮挡，太阳只要一跃上地平线，阳光就能横冲直撞地覆满大地，而这黎明前的黑暗也比城市里更为清澈，远处能闻到炊烟的味道，程一蠡恍惚间觉得很熟悉，但一下想不起来，是看到惠星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在她家那片老城区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炭火，真正的人间烟火，是真正的柴火冒着火苗烟雾所发出的味道，想想看，电磁炉和煤气灶出现在人类生活中不过五六十年的光景，而在这之前的数千年，人类都是用真正的火来维生——所谓“真正的火”，我们知道它从哪儿来、燃烧完了会成为什么，知道它很危险，没有被驯服，甚至火苗大小都是未知，它是独特的、独立的，是完整的“火”，而不像现在灶台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煤气火苗。
那燃烧的味道让程一蠡觉得很熟悉，他应该曾与它为伴，他曾听人说过，人死后会有轮回，重新进入不同的**和生命，或许形态、性别等等都会变，但会有一种不变的东西，超越容貌、指纹、dna，是超越生死、永远伴随、并独属于我们的记忆，这样说来，程一蠡觉得自己过去的记忆里，一定有着许多与火有关的记忆，才会觉得如此亲切。
炊烟袅袅中，程一蠡一言不发地检查着发动机，时不时需要什么工具，一抬起手，惠星已经递到了手里，程一蠡的目光并未在她脸上过多停留，却感到无比踏实而温暖，这让程一蠡想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年代，想到了男耕女织时无数双手在大地上搭建出的壮举。
两人应该是聊了些什么，没有什么太实质性的内容，然后，是惠星说起来的，不如放弃吧。
用生命热衷于臭显摆的郝文铭当然不甘心将那些言论只告诉左央，他还特地发短信跟惠星和程一蠡都说了，让他们想想看这个项目有什么觉得能赢的地方。
“这个很重要，一个项目并不是说某个某个细节一定要做好就能赢，水泥铺得再好，能拿奖吗？相比较之下，创意和思路更重要，这个赢了，整体才能赢！”
程一蠡曾听人说过郝文铭，这也是当年的拿奖专业户，他说出来的这些话，想必是多年的亲身经验。
而这次，程一蠡还没有想太多时，惠星已经有点儿打退堂鼓。
“如果现在换项目，还来得及，肖小宝家的事儿交给我和左央来处理，你去忙你的……”
惠星不想让程一蠡输掉无梁社的比赛，那不光是关乎输赢，还有尊严，以前的惠星不太关心这些，现在和左央厮混得久了，觉得脸和熊掌必须兼得。
“为什么要换？”程一蠡半个身子都快趴在发动机上，正用手机照明，全神贯注地检查着里面的零件，“其实换了，也未必能赢吧？不对，应该说，换了就输了。”
惠星一下没明白。
“你知道左央为什么会帮我么？”程一蠡突然笑了，明明是盯着发动机，可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左央那倔强的臭德行，“因为一口气。”
就是要赢，而且一定要是这个项目，程一蠡知道左央在赌什么气，说白了他就是不想看到一群背信弃义的人靠着偷鸡摸狗抢来的项目赢了程一蠡，他就是想让别人知道，哪怕是同样的项目，没有你们那么多的人力、资源，我们照样能比你们做得好。
“这就是那一口气，换了，就不是了。”
“啊呸！”
走廊里的声控灯突然响了，左央大步走来，瞪眼望着程一蠡，“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替我解答了！你想选什么项目跟人家参赛是你自己的事儿，我们做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用一厢情愿非要绑在一块！”
程一蠡笑了，天亮了，微光照在左央的脸上，勾出少年倔强的轮廓，在他们的这张脸还没变得油腻之前，程一蠡还不想妥协，他知道左央在想什么，其实跟惠星一样，只是不希望因为他们的项目，拖累了程一蠡，他该有他自己要做的事情……
既然大家都这么为他想了……哈，程一蠡忍不住摇头直笑，那他岂不是更不能认输了！
“麻烦您两位别再这么婆婆妈妈了，看起来很中二，实在不像你们的性格……”程一蠡说到最后笑得直不起腰，喘了半天粗气才摆摆手：“你们担心的问题，我都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