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阳的宅子位于南城，听牛三阳本人说，这宅子是清朝末期时留下来的，当年是个小饭馆，面阔三间带门廊，他拿出来一张照片，模糊而泛黄，好歹隐约能看出来它当年的模样。
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整个建筑的破坏情况非常严重，牛三阳倒也坦诚，掰着指头给左央数这座老宅子经过几次大修，左央心说不好，在08年和九十年代末的两次大修里，选用的都是现代施工手法，还有一次找的是民间包工队，用的各种野路子，从他们的专业角度来看，与其说是修，不如说毁——六个牛腿本来修了四个，都已经没了当年的施工手法，唯独还剩下两个，听说包工头觉得六个看着不一样显得太别扭，自告奋勇帮牛大爷敲掉了一个牛腿，后来因为价格没谈拢，最后一个才勉强保留下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牛大爷很健谈，从左央他们的角度来看，这位大爷过于老实，可以说是该说不该说的都竹筒倒豆子了，显然大爷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按照惯常经验，很多人在进行修复委托时，都会把建筑吹得神乎其神，从这一点来看倒是和古董行挺像，就是好讲故事，反正就是要把宅子包装得很好，尤其要包装成“处儿”——“我这宅子可是老物件儿，没怎么动过”，潜台词是，搞坏了就讹你们的！
大爷说得嘴角翻白沫，终于去后院给俩人倒水，左央和惠星趁着这功夫对了下口风儿。
“我刚检查了一下，”惠星拿出表格，上面分为n个项目，如墙体、结构、装饰等，前后三栏是保存情况，分为“保存良好”、“一般”、“破坏严重”，此时表格后面的栏几乎满了，惠星对左央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这个项目估计连过都过不了。”
在郝文铭打给惠星的那个电话里，他对项目情况介绍得不多，只说是社会统一改造项目，那就意味着这个项目的先天条件要经过审核，先判断这个建筑到底有没有修复保存的必要，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基本没有。
“确实，”惠星的眉头拧在一起，她烦躁地把头发捋到后脑，“这种房子一抓一大把，这不叫古建筑，改成这样充其量只能说是老房子，根本没必要花钱来修，以这种工程量，不如选别的同级别建筑来修复了。”
在古建筑修复项目中，是有一个度量衡的，毕竟，在人口密度大、建筑面积稀缺的城市中，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应该尽量修建各方面配备齐全、使用功能更强的现代建筑……说人话就是，地皮那么少、房价那么贵、需求量过高，同样的单体面积，盖得越高越好，当然就能给更多人住。
但是，之所以要保护古建筑，为的不是使用，而是文化的保存和传承。
在这两方面的权衡下，就需要考量古建筑在文化方面的重要性。
左央曾听参加工作的师哥抱怨过，那年师哥参加了一个项目，帮一位老太太修复她的宅子，但是后来因为级别不够，项目没能成行，他看着老太太老泪纵横，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社会走得太快，很多事情做不到十全十美，他们手中的表格冷冰冰的，把整个宅子所有的情况都记录在册，却唯独没有记录房子对于主人在情感方面的重要性……
房子可不仅仅只是房子，左央对此深有体会，他到现在还能清楚记得自己人生中的每次搬家，每个房子都保存着他的一段人生，里面有他、有家人，有所有喜怒哀乐茶米油盐，不是表格上的一个“x”就能轻易否定。
“如果做不了的话……”
惠星的话没说完，她看到左央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惠星发现他正盯着墙边的电视。
电视没打开，已经蒙上厚厚的灰尘，摆在货架中间，对面还有把老藤椅，仿佛能想象大爷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漫长岁月，左央盯着的是电视的商标。
“西班牙的，”左央轻声说着，“那时候时兴这个牌子，我小时候家里买的第一台就是这个牌子。”
惠星没接茬儿，她知道左央在想什么，其实她也并不完全只是像看起来的那么冷漠，虽说她进门和牛三阳官方地打了个招呼后就开始一门心思地测量数据，但其实她测量每个地方时，左央看到的那些痕迹，她也同样记在心里。
她也看到了破了边儿的旧塑料花瓶，和自己五岁时家里扔掉那个旧花瓶款式一样；
她也看到了军用胶鞋和磨掉油漆光洁如镜的水壶，胶鞋上有补丁，鞋边儿还有半干的泥，是什么样的主人在这个年代还会穿它？
她也看到了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的木板搭成的货架，好像能看到牛三阳一点点将它勉强搭起来，时而会因货物过重又垮塌……
穷啊，有人说，穷就是一种病，这种病会黏在身上，附在骨子里，最后一点点侵蚀人生。
惠星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说不定也是好事儿，这种房子如果拆了，肯定就发了。”
左央不置可否，他还有个问题没想通，这片街区有那么多超市，不需要牛三阳在这儿画蛇添足，他以为他肯定有什么苦衷，让他执拗地留在这里老去。
“来来来！”牛三阳的声音打断两人的思绪，他们胡思乱想了有一阵子，压根儿没去想这牛三阳怎么倒个水都这么久。
牛三阳还没到面前，一股香味儿已经给了他们答案，左央和惠星看到牛三阳端着个盘子，一脸喜气地到了两人面前，“吃点儿东西！”
客套嘛，显得有点儿多余，主要是左央真饿了，为了省钱，他早上只吃了六个包子，要知道，他最近是把家底儿都赔给郝文铭了，透支了两个月的生活费，是牛三阳这个项目让他高兴得完全没空去想自己要在郝文铭这儿白干这么久，到底怎么生活。
掉茬儿的白瓷盘子上画着特别喜庆的花儿，花儿团团锦簇，中间的就是三个白饼，里面夹的肉沫已经满溢，上面还撒着香菜和白芝麻，左央连唾沫都没工夫吞，咽第一口的时候差点儿被口水呛着……
然后，左央好久都没咬第二口，他好像突然面瘫，半天没说话，惠星差点儿以为饼里有毒，终于，在牛三阳渴望的目光中，左央蹦出来俩字儿。
“好吃……”
真的会有电视剧里那种让人说不出来话的好吃吗？惠星不太信，她将信将疑拿起来咬了一口。
白饼夹肉，就算芝麻上有雕花也算不上出彩啊，惠星本来以为就是个肉夹馍，但是吃了才发现肉不是平时吃的那种卤肉，是熏肉，后味儿里还能品出来一丝丝柴火味儿，肉边是硬的，可里面含满了汁水，使劲儿咬一口，肉汁儿浸透饼皮，加上那饼有点儿脆，硬和软的微妙之间，惠星觉得味蕾都炸了。
左央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了一个，顾不上擦嘴就忙拽着牛三阳，“大爷，这是哪家啊？”左央自诩他对城里的店铺都门儿清，简直就是人肉版的点评软件，但是这种味道却是第一次，“新开的？我怎么没听过？”
“真好吃？”牛三阳的表情简直比左央还激动，风干核桃般的眼皮使劲儿撑着，“你真爱吃？”
说着，牛三阳好像小旋风似的卷进后厨，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推到左央和惠星怀里。
沉甸甸的。
“这哪儿行！”左央再要往回让，手已经被牛三阳扣死了，就看他满脸堆笑，“好吃就行！你觉得好吃就拿着！不要就是打我的脸了！”
牛三阳给左央解释，说这是他自己做的，“拿着拿着，肉能有几个钱？你爱吃就好……”
脸上虽然是满含笑意，可牛三阳眉眼间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让左央隐隐有些酸楚。
那是一种对认可的渴望，左央也曾有过，上学的时候算出来一道数学题，他拿着卷子给老师看，给爸妈看，他们倒也配合地点头赞扬，但左央还是拽着他们，要求他们再看一遍。
“你再好好看看啊！”
你们没发现吗？我用了别人没用过的解题方式，这多厉害啊！就不能再仔细看看吗？
那种表情……左央虽然没照过镜子，但他知道，肯定和牛三阳一样。
自己最自豪的事情，要的不是什么奖励或者夸奖，就是想让别人诚心诚意地表达一句认可，这才是最重要的，重要到，左央为了这一点，甘愿天天晚上做题到凌晨三点，重要到，节衣缩食经济拮据如牛三阳般，就愿意把肉送给陌生人。
“好吃，”左央使劲儿点头，不知道怎么还能让自己看着更真诚点儿，“大爷，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好吃……”
为了表达自己的认真和感谢，左央决定挖出牛三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