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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建筑法则 第二十九章 火腿肠的时代

“我啊,从小就是在熏肉的香味儿里出生的……”

往上再数三辈儿,牛三阳的太爷爷是个泥瓦匠,在老家干得还不错,有着一把子好手艺,到了城里来,虽说也有手艺糊口,但是毕竟不抵城里人精明,他们牛家辈辈儿都是倔脾气,太爷爷一赌气,甩下手艺不干了,却阴差阳错研究出了牛家的熏肉,牛三阳口中那个“饭馆”,招牌上写的是“牛家熏肉”,一挂就是百年,一直到半个世纪前才终于光荣下岗。

“这附近的老人物啊,没有人不知道我们牛家熏肉的!名声虽然就在这小圈子里晃,但好歹活下来了,你看,就像那树,太蔫儿的容易挺不过去,但太壮的有时也要遭横祸……”

牛三阳年过花甲,是看惯了人生无常的年纪,而他对于“命运”的理解,有一部分也来自牛家熏肉的历史。

就像牛三阳说的,牛家熏肉是个小店,除了熏肉什么都不卖,只不过几张小桌子,算不上正经门脸,拼生意更比不过那些大饭庄,打从清朝的时候,他们这家店就只是个小铺子,达官贵人的轿子从来不在这儿停留,无非是些穷苦人家到了年节才来打打牙祭。

但也像牛三阳对命运的解读,有时候“好”未必是好,“坏”也未必是坏,想当年,就因为这铺子太小不起眼,躲过了八国联军的糟蹋,方圆十里的饭庄砸得砸毁得毁,有些老手艺都没了,就他们牛家肉铺还留着,生意罕见地兴旺了那么两年;而后,牛三阳的爷爷赚了钱,把这门脸扩大到面阔五间,虽说卖熏肉的铺子根本用不上那么大的地方,但他被人笑话了半辈子,说干的是狗肉上不了席面的小买卖,这老爷子发了狠,砸锅卖铁扩了地,用不着也要摆着充门面,谁知就因为这个,倒被侵华的日本人看上了,又是吃又是闹,最后还遭了炮火,五间门脸最后只剩下三间还挺着……

“人不是总爱说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话是在理儿,但要看人怎么想,这话说的是祸福无常,但人都是挑着听的,就想着福越来越长久,祸就让它无常去……”

牛三阳给左央念叨着这老门脸的变化,从三间到五间,又从五间到三间,四面墙都分别垮过,又一次次重新修起来,老宅子半死不活,他们牛家也不贫不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跟着新中国走进了新时代。

“你是九零后吧?你们这些孩子啊,现在算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大跃进、公社化,你们哪儿知道呢!那时候啊,有意思着呢!”

牛三阳的熏肉铺不再收银票、碎银子和银元,取而代之的是纸币和粮票,有人拿着粮票来,几张轻飘飘的纸换走牛三阳沉甸甸的一块肉,那时候的人都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倒是也想,可想的都像童话故事一样,又美好,又虚无缥缈。

“还有公私合营,资本主义不好,得把他们都打垮了!我可不是资本主义,我根儿上不是,思想上更不是,但是这肉铺是嘛……”

解放了,不打仗了,大家有一阵子能吃得起肉,有一阵子又吃不起,再然后,牛三阳的生意稍稍好了点儿,为了响应消灭资本主义,牛三阳的牛家熏肉变成了公私合营,有人提议他把招牌换了,“国家都是劳动人民的国家,你这肉铺怎么还是牛家的?”牛三阳好说好商量,最后以“没钱”为借口,找了两张红纸打好浆糊贴在门匾上,拿“人民”俩字儿盖住了“牛家”。

“公私合营好啊,省心,有国家撑腰呗!价格是便宜了,但是大家都能吃得上了!那不是好吗?认识我的人越来越多了,最有名的时候,有人骑一个小时自行车过来买,当然了,得是晚上,他敲我门板都是凌晨四点钟,不能让人瞧见大白天不上工跑出来买肉啊……”

肉铺变得越来越有名,终于合了牛三阳的心意,但也渐渐货不抵价,牛三阳的爹起初还憋着劲儿,想让人把牛家肉铺的名声传开,让大家都看看他们牛家为了跟上社会主义步伐是多么努力,一家人赔本赚吆喝,能卖的都换钱买肉,最后牛三阳的爹走的时候买不起药,干疼了一宿,在次日清晨熏肉出锅的香味儿里,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牛三阳拿家里所有熏肉换了棺材、换了灵堂,最后他用他爹熏肉的家伙做了一锅熏豆腐摆了白事宴,那天吃饱喝足,牛三阳收拾了所有工具,撕掉招牌上的红纸,把那张经历过炮火硝烟荣辱兴衰的招牌埋在后院的爬山虎下,从此宣布再也不干了。

“那时候我才三十,总想快点儿到四十岁,人家都说四十不惑嘛,我那时候太迷糊,总希望到四十岁就能活通透,最好一闭眼一睁眼就能到四十,忽悠一下,这苦日子一下就跳过去了……”

牛三阳心里这么想,但是老天不答应,他还是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从三十岁一天天走到四十岁,可说来奇怪,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苦难也并没有想象中漫长,好像还真是一睁眼一闭眼,如幻似梦似的……

“迷迷糊糊的,公私合营就结束了,个体户就跟那下完雨的蘑菇似的,一茬儿又一茬儿喲,我呢,也迷迷糊糊的,都忘了是怎么就把那招牌又给挂起来了……”

牛三阳说的时候满脸堆笑,左央好像能看到他又挂起招牌时的劲头儿,他一点点抹掉木头缝隙里的泥土,把“牛家”两个字上的旧纸和浆糊细细擦掉,然后爬上儿子扶着的梯子,看着那老招牌又重新登上高处,好像山头的雄狮傲世群雄,心里默默说,都瞧着吧,我们牛家的熏肉又回来了!

“我那时候哪儿想过啊,招牌在地里埋得太久,都朽了,上面的字都看不清楚了,怎么擦啊,都瞧不清……”

牛三阳说到这儿,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睛眯缝着望向远方,左央看着他浑浊的双眼,好像一滩沉浸太久的水,浑浊,深厚,所有好的坏的都在里面,早已经分不清彼此。

说不上那是命运留下的刀痕还是恩赐。

“有一天啊,”牛三阳突然开口,笑容早就淡了,像稀释的酒,另一种味道从中缓缓翻上来,他眯着眼睛好像在品那滋味儿,“我儿子拿回来根火腿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