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韩静安拉着，左央激动得差点儿翻身跳进后院，他差点儿就进厨房按住牛三阳了，这小老儿居然这么有心计——那熏肉的地方藏在窗根儿下，看他进去的时候还把房门关上了，这是铁了心不打算让人知道。
虽然没看到关键步骤，但这让左央笃定，那地面的高度就是和熏肉有关，左央翻身下墙，气鼓鼓地往前院走，牛三阳端着肉饼刚送到惠星面前，左央就一把抢下来，仍是那么气鼓鼓地、理直气壮地，抓起肉饼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盘问。
“说吧您，透个实底儿，那地面到底是本来就那么高，还是你们家为了做熏肉改成那么高？不说的话，咱们这事儿就真干不下去了，您这个属于四不像，算不上古建筑……”
“谁说的！”牛三阳也急了，他老实了一辈子，最生气的时候无非面红耳赤，就和现在一样，“从前清的时候，那厨房就那样，就是……”
牛三阳发现自己说溜嘴了，想了想，也罢，干脆就撂了实话。
要说明白这厨房的高度，就要从这宅子的来历说起。
“我们家开熏肉铺之前，家里是做砖瓦活儿的，虽然没什么背景吧，但是我祖上人品好，干活儿又肯卖力气，所以没少干……就是你们现在说的大项目。”
以前的匠人讲究“背景”，也叫派系，说白了就是拉帮结伙，比如安徽帮、山西帮，大家出来讨生活，或以村落为单位、或以宗族为单位，大家凑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久而久之，这名头就成了招牌——各地建筑有不同的特色，各地的手艺人也有不同的拿手活儿，什么活儿该找谁来做，潜移默化地形成了规矩。
牛三阳的祖上是半路出家，没有这种家世背景，但就像他说的，还是靠本事渐渐混进了这个圈子，加上清朝以后，北京城属于多民族融合状态，背景上的要求也稍稍被冲淡了一些，正因如此，牛三阳的祖上有幸参与了几座王府大院的修建。
“要说那时候的人，是真会享受，”牛三阳眯着眼睛回想着当年爷爷、太爷爷给他讲述的前清生活，“要说他们那些享受法儿啊，咱们现代人都比不上！”
别的不说，什么珐琅彩做的尿壶啊、纯人工的冰箱啊，就说古建筑，就说那圆明园的大水法，左央和惠星也算早有领教，古代建筑在这些方面尤为有体现，皇宫王城雄伟壮观不说，内部的设施也是一流的，什么排水之类的做工已经是小儿科，只要帝王们想得出来，工人什么享受的方法都能研究出来。
牛三阳的祖上在修建王府的时候也是大开眼界，其中首当其冲的，要说王府的地暖。
古代是有地暖的，一直到现在，在颐和园的一座建筑里还能看到当时的地暖口，是在房子下面修建烟道，通过燃烧柴火散发出的热气，达到保暖效果。
当时的建筑等级要求非常严格，乃至普通民居用什么砖瓦、什么门头、门上有没有门钉，都要根据地位等级来划分，牛三阳的祖上是匠人阶级，自然没有资格修建地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挖土动工，但他又不甘心，于是闷头施工，在自家的宅子里搞起了地暖工程。
一听到这儿，左央恍然大悟，但他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儿。
“如果是修地暖，当然是在正屋，为什么要在厨房做地暖？”
“当时的确是在正屋做的，但是后来啊，因为一个意外，就变了。”
世上有很多伟大的发明都来自于意外，牛顿被苹果意外砸中，砸出了力学，罗马人修建水道，意外形成了现在看到的水景喷泉，牛三阳的祖上盖地暖，意外就研究出了绵延百年的牛家熏肉。
就是有那么一只鸡，也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地跑进了牛家的地暖，那时是寒冬腊月，兴许是为了取暖，一不小心就被熏死在了烟道里面，牛家人早上醒来找不到鸡，取而代之的是满院子的香味儿，沿着地暖，几乎是顺着砖缝儿往外散。他们挖开烟道，最终找到了那只鸡。
已经糊了，但是还能吃，而且味道绝佳！
就这样，牛家人从顺手给自己熏两只鸡，慢慢演变成熏制各种肉类，再之后，发展成拿出去卖，久而久之，熏肉铺取代了砖瓦匠的营生，而牛家先祖发现单纯的地暖已经不能满足经营需要，所以干脆在厨房里大刀阔斧地做了一套地下的熏肉炉，也就是牛家的地暖plus。
听到这儿，左央长大了嘴巴，“这是……地龙啊！还是……餐饮功能……不是……”
左央语无伦次地琢磨着措辞，这次倒不是他词汇量贫瘠，是以前实在没有过类似的情况。
惠星也是双眼放光，“对，如果是清朝的时候，确实是叫地龙！如果是这样的话……大爷，你确实确定这厨房里的地龙真的是清朝时候留下来的吗？”
韩静安看着两人无比激动的样子，一时间搞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激动的？不就是个地暖吗？说白了，不就是炕吗？不对，就算是有使用功能吧，就算是能做东西吃，那新疆还有馕坑，跟这有什么区别呢？”
“那不能这么说，”左央一点点儿掰碎了给韩静安解释道：“新疆有，那是新疆的饮食文明，别的地方也有用地坑做食物的习惯，但是这不一样，咱们是在北方发现的，这就算是独一份儿，要往大里说啊，这算是民间建筑中的民宿特色，很有历史保护价值！”
“对，”惠星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查古建筑规格等级，“如果能够考证的话，说不定还能够提高这座房子的保护价值和文物等级，我就听说过类似的情况，能认定为文物保护点，甚至平移到民俗博物馆……”
俩人越说越热闹，尤其是左央，他有种捡漏了的感觉，从来没想到这个别人都不愿意管的破建筑，几乎是程一蠡施舍给他的小项目……左央简直想跑到程一蠡面前跟他炫耀，看看！你们都不稀罕干的项目，里面居然藏着这么大的宝！
别说是一个项目，甚至很多人职业生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碰到这么大的“惊喜”，惠星想到惠红建，估计他一辈子都没亲自碰到过吧？毕竟，中国古建筑里大部分的宝贝早在上个世界被梁思成林徽因两口子挖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几乎沉浸在畅想里面完全拔不出来，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牛三阳脸色有点儿古怪。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真就算得上大项目了，”左央掰着指头算着，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做大项目就不一样了，首先资金就有保证，肯定能将这个宅子恢复到最早的状态，连木头啊工匠啊……”
左央好像看到了自己站在一堆真正的手艺人中间叱咤风云，这次就终于能告别那种四不像的古建筑，让原汁原味的明清建筑真正出现在街头，让更多人看到……
“这玩意儿……”
韩静安的声音打断了左央和惠星的幻想，左央一回头就看到半个屁股——韩静安正蹲在厨房门口，墙角处的门槛已经暴露在外面，木头和下面的砖头分离开来，韩静安正在使劲儿掰，掰不开干脆拿手机撬。
“你疯了！”
左央想都不想一个箭步上前就把韩静安拽开，她一下没站稳，所幸本来也是蹲着的，人就顺势坐在地上。
正当左央强压怒气想着该怎么跟韩静安说，才能让她明白这些古建筑到底有多脆弱时，比古建筑还脆弱的韩静安，首先摔在地上，只见她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左央，那个眼神儿随着她摔倒的姿势缓缓凝固……就这么晕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