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左央之外，惠星、韩静安和程一蠡是第一次翻墙，他们仨眼看着左央腿脚麻利，姿势中竟然还有点儿小潇洒，可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胳膊腿儿笨的像木桩，人生中所有的闪光点都在这一刻无比暗淡，尤其是程一蠡，左边是韩静安右边是惠星，他左右顾及不暇，好在惠星很快反应过来，“我去前面”，她说完就跑，韩静安还执着地要翻上去，最后干脆是踩着程一蠡的脑袋爬进去的。
里面紧跟着响起一声惨叫，程一蠡也顾不上那么多，绕道到了前门，等他和惠星来到后院的时候，就看到左央和韩静安已经将牛三阳按在地上。
“别乱来！”程一蠡的声音都发颤，他也算什么大场面都见识过，但唯独没见过左央这么“虎”的，心说就牛三阳这岁数，搞不好地龙没事儿，先把他弄散架了。
“别动！”左央冲着几人做了个“停下”的手势，现场简直有种劫持人质的既视感，就听左央气喘吁吁道：“我不碰他！我就是要问问！”
骚乱的脚步声终于平静下来，院子里只有左央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他望着牛三阳，微弱的灯光被他消瘦的脊梁挡住，牛三阳的脸沉没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我就是想问问，大爷，你到底为什么啊？”
左央觉得自己走了很远，也走得很吃力，他在这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不对、不公平的事情，牛三阳的这个项目，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有希望——项目虽然不算很大，先天条件也不好，甚至连工程款现在都只是韩静安口头答应借给他们的，一切都很未知，但这都压不住左央心里的兴奋，只要稍稍安静下来的时候，关于未来的无数画面就在他眼前不停地闪啊闪，比如改造完的房子很成功啊，牛三阳终于安度晚年了啊，甚至还有那种没边儿的，“哎呀这个项目获奖了！古建筑修复项目里的经典案例啊！”
当然了，左央也想过这样的项目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可他都不怕，他都已经想到了各种奇葩阻碍，也想出了解决办法，可他就是没想到，牛三阳自己先放弃了。
牛三阳在韩静安和惠星的搀扶下，坐在了门框旁边，那被损坏的地龙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碎砖下面，经历了百十来年的地龙被暴露在众人眼前，上面布满了常年烧火囤积的厚重烟灰，一抹一抹的，就是这座宅子的历史。
这样直观来看，所谓的“地龙”，并不如左央他们想象中那么的“伟大”，这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如此，只要隔着一层薄纱，就可以被无限美化，自动被脑补成不得了的样子，但是赤果果摆在眼前的时候，就会感到失望。
更别提，是已经被敲碎了一大块的地龙了，按照文物评断标准的专有名词，这算得上“损毁”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包括完全属于局外人的程一蠡，这项目是他们宏建的，但是已经外包给了闻名建筑事务所，就算出问题也不需要他们负责，但在这样的气氛下，程一蠡就是自然而然地跟着觉得难过。
只有牛三阳不一样，他竟然笑了一声，表情还很坦然。
“熏肉都不做了，留着它还有什么用？浪费地方嘛！这地基这么深，你看我要是把它刨了，是不是还能改个地下室什么的？”
“这是你想改就能改的吗？！这地龙本身就在这儿，它没了，这古建筑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原来那个，又怎么了？”牛三阳摇摇头，嘴角往下掉了掉，“我现在跟你们这代人学会了，该放弃的就要放弃，老东西的寿命到头了，就该让它退下去，你看这世界每天变化得这么快，我们这些老东西不退出，你们哪里有空间好好发展？”
这道理是牛三阳跟孙子学的，他也不完全是溺爱得不讲道理的那种长辈，牛小川这孩子虽然脾气混蛋，但骨子里还是孝顺的，他就经常扔牛三阳的东西，什么旧收音机、旧泡脚盆，扔完了给他换成那种新的、自动的，起初牛三阳还不适应，他们那辈儿人有他们特殊的生活技能，什么东西只要还没碎成零件，都能想办法修好，一用就是一辈子，牛小川就跟他急了，说，“你看这天天那么多新款的东西上市，你总留着这些老的，什么时候我才能让你享受上新的？”
“包括这次改民宿的事儿。”
“别提他！”左央一想到牛小川就觉得火大，“我一猜您就是为了他！就怪我多那句嘴，您是害怕这地龙要是被保护起来，就不让把这儿改成民宿了是吧？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随便篡改文物啊？”
“你先听我说……”
牛三阳告诉左央，他也不是没有因为这件事儿跟牛小川吵过，但是就像那话说的，有些事儿啊，一吵反倒就吵明白了，牛三阳听牛小川跳着脚激动地告诉自己，说他想改民宿，也是为了牛三阳。
“别怪我说话难听，咱们家的熏肉早就没人吃了！改超市有什么用？别说这小便民超市，现在外卖这么方便，再加上无人便利店，谁还亲自出来买东西啊？您说我上次给你报的旅游团多好，年纪大了就去游游山玩玩水啊！看什么破超市！你让我改个民宿，我赚钱让您享受享受晚年生活不好吗？咱们家能双赢不好吗？给我一个能孝敬你的机会不好吗？”
就牛小川这一套话，把牛三阳感动得一塌糊涂，尤其是牛小川说的“双赢”，这话让牛三阳一下就想通了，他觉得不管是他，还是这套地龙，他们能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做的事儿已经做完了，就让大家都平静点儿，也别说什么“被时代抛弃”之类的消极字眼，好好想一想现实，就会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我们呢！”左央激动得直哆嗦，一嗓子惊醒了附近几家的狗，他就在狗吠声中咆哮，“这地龙就这么毁了，我们将来想看，去哪儿看？以后说起来，哦，原来宫里的地龙民间也有，而且还有别的功能，我们就只能去课本里看、在网上看，对我们公平吗？”
“行了！”不等牛三阳说话，惠星先打断了左央，“你别说了！不管怎么说，这地龙是牛大爷的，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比我们清楚。”
惠星明白穷人的心酸，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听过一句话，说好人啊，都是有钱人做的，穷人想要活下来就已经很难了，自顾不暇的时候，怎么去帮别人？她太理解牛三阳，太理解在牛三阳眼里这宅子到底意味什么，把左央的话换个角度来看，别人再怎么想看地龙，无非也是一时新鲜，看完说不定就忘了，充其量做饭后谈资，但对于牛三阳一家来说，却意味着他们今后每一天的生活。
左央被说愣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惠星，“你忘了咱们是干嘛的了？”
“是，我们是学古建筑的，但我们首先也是人，普通人，你非要拿这一点来说事儿，就叫道德绑架了！”
牛三阳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怎么俩孩子自己先吵起来了？这左央和惠星唇枪舌剑，牛三阳根本插不进嘴，只能急得干跺脚。
就在天色稍稍已经开始亮起来的时候，程一蠡猛然叫停两人。
“吵出来结果了吗？没有结果就闭嘴，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