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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建筑法则 第七十七章 背着命的手艺人

左央哪儿会知道程一蠡那句“终点见”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根本不知道程一蠡的终点在哪儿,更不知道他希望自己在他的终点处,希望见到谁。毕竟,每个人的终点,并不是为了做成某件事情,而是为了做成那件事情之后,能够得到的情感,不管是荣誉、满足,还是爱情,至少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模糊的影子,知道希望在那一刻为自己摇旗呐喊的人是谁。

不过左央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儿——就特么是明天!

当天晚上,左央三人照例在韩静安家住,左央总算睡到个自然醒,但刚过八点也神经敏感地从床上爬起来,再也睡不着了。

是输是赢,今天是见真招的时候。

从项目的角度上来讲,左央当然是希望赵大格能赢,靠真凭实学的那种,只要赵大格能证明他的手艺确实没问题,那郝文铭他们也就能安安心心让赵大格继续做这个项目;

从情感的角度上来讲嘛……左央现在虽然还挺喜欢梁工这老头儿,但他想看到赵大格赢,跟昨天晚上看到的负面言论没关系,他就是觉得,毕竟寒窗多年,如果换了那个人是自己,肯定也不想输。

左央一行三人赶到的时候,梁工早就到了,正在喝茶,冲着左央还招招手,直接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尝尝,上好的高碎!”

高碎,顾名思义,高级的碎茶叶沫子,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喝这一口,左央的爷爷也不例外,他觉得意外的是梁工对自己态度不错,结果马上就听到老爷子说,是要让自己好好醒醒脑,好看等会儿的戏。

“要我说,”梁工已经把左央做的构件检查了一遍,直砸吧嘴,“你这手艺啊……”

“怎么样?”

不光是左央,韩静安和惠星一听这话也马上把脑袋凑过来,眼巴巴地等着梁工说个答案。

“比那小子当年刚进门的时候,”梁工这是一个大喘气加一个大喘气,听得左央心惊肉跳,好不容易才等出来答案,“差远了。”

梁工说的是公道话,赵大格是他几个徒弟里,他最喜欢的一个,机灵,聪明,上进,哪天要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哪怕晚上不睡觉也要琢磨明白,梁工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也知道他着急做出点儿事业来,但没想到。

“就是太着急,人这辈子的路是要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的,你总想着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要发家致富,那后半辈子干什么?老天爷留的功课,要么前半辈子做,要么后半辈子做,反正谁都躲不过。”

左央估计,梁工应该也看到了这两天网上的负面评论,就没接茬儿,怕给老爷子添堵,不管他怎么苛刻也好,严格也罢,打从心底里还是喜欢赵大格的,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

很快的,赵大格也到了,今天比较低调,几个人坐着郝文铭的面包车,大概是不好意思看着老头儿自己骑自行车,他们还坐着那么好的车,左央能感觉到那份尴尬,请他上车也不是,不请也不是,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坐别人的车,好歹还能保住面子。

上午九点来钟,太阳已经憋足劲头儿猛晒了,以至于,左央都有点儿看不清郝文铭手里拿的榫卯,太阳照在上面,显得那么刺眼。

“老爷子,”郝文铭是识相的,“论资历,在场我们谁都不敢跟您比,既然是要比个高下,您说咱们先从哪儿来说?”

这要是点评家具,那就是做工在前,看看边边角角是否足够美观、藏得好不好,其次才是结构,倒不是说结构不重要,只是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最难的。当然了,要真是比做工,那左央死定了。

“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都没用,”梁工大大方方地将左央做的那个好像狗啃一样的普拍枋放在赵大格那个看起来明显高出来不止一个档次的普拍枋前面,“这普拍枋,是干嘛的啊?!”

老爷子抬着调门儿问了一声,不等左央回答,赵大格率先道:“连柱榫!”

说完之后,连赵大格自己都楞了一下——这是本能反应,根本由不得他思考,毕竟跟着梁工那么多年,一听他的声音,身上都起反应,生怕回答不上他的问题又要挨骂,但一想到现在是自己跟他比,再加上自己可是信誓旦旦说再也不跟这师父了,琢磨过来的赵大格不禁脸颊涨红,臊眉耷眼的。

“那咱们就连柱试试!”

老爷子搞了八根木头来充当柱子,将各自的榫卯分给各人,示意让左央和赵大格把普拍枋和柱子组装起来,算是撑起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结构,而后,老头儿将两张木板搭在上面,看着像个用扑克牌搭的简易房子。

顶面差不多两米见方,郝文铭四下顾盼,准备把木材往上面放,谁知老头儿一拦他,“上那玩意儿干嘛!我自己做的东西能担着几斤几两我心里还没数儿?那两个丫头,你们先上!”

韩静安和惠星心虚,左央更心虚,他站在下面伸出胳膊,时刻准备着一旦这结构垮了好接住她俩,谁知梁工倒是一脸淡定,气定神闲地望着俩人,眼神儿里就一个意思——上!

在众人众目睽睽的视线中,惠星和韩静安先后爬到了木板上,俩人对了个眼神儿,两只脚分别踩着两个柱头,希望用这种方式能尽量保命。

对面的赵大格一看这架势,对着手下的两个工人使了个眼色,没办法了,那就上呗。

两个大老爷们儿,粗略来算,怎么着三百斤,左央看看韩静安和惠星,“你俩多少斤?一百几?”

俩人懒得搭理他,一个白眼甩过去。

梁工眯着眼睛看看,又对左央一努嘴。

“啊?我就算了吧!”左央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这个……”

“害怕?你看看人家是什么分量,就她们俩这个小身板儿那是欺负人!别废话!”

梁工挥起一把锯,左央就这么半推半就被逼上去,三人站在木板上瑟瑟发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左央和惠星觉得他们俩像此时一样这么团结过,互相拽着胳膊搂着肩膀,就像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战友!

都是让这老头儿闹的!

郝文铭在下面也是捏了把汗,心说自己本来就是想看看热闹,但如果要真是闹出个什么工伤,那自己是跑不了要赔钱的!硬着头皮凑到老头儿身边劝道:“老爷子,咱们怎么着?那就按时间算?看看谁撑的时间长?我看也别太久,五分钟……”

“我呸!瞧不起谁呢?就这点儿重量就想分个高下?来!扶着我!”

梁工说着两步就到了柱子下面,冲着左央伸手,左央不敢拽他,又回头看郝文铭,郝文铭已经退出去十米远。

“瞧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老头儿犯了倔强,踩着旁边的木头就要往上爬,这次连赵大格都看不下去了。

“您到底要干嘛?!”赵大格急了,扯着嗓子嚷嚷道:“我错了!我输了行不行?真是摔个好歹的……”

梁工一把将赵大格推了个跟头,“摔?老子这条命就拴在这些木头上过了一辈子,出过事儿吗?我还怕这个?几百米高的桥,我照样上了,摔死我了吗!”

那件事情,是赵大格亲眼目睹的,那还是赵大格刚跟着梁工没多久的时候,师徒俩揽着个活儿,到县城里给人修桥,地方特别偏,地势啊材料啊,情况都不好,而且本身人家请的不是他们,是另外一个工人,但那人觉得费劲还不赚钱,就推辞了,梁工听说了这就接下来,结果人家一看是他们来了,脸色就不太好看,直来直往就说了,觉得他们干不好。

梁工的脾气当然忍不了这个,就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老头儿干了俩月,愣是修好了一座木桥,可即便这样,大家还是不信任他,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音里,都是对老爷子的怀疑。

“这谁敢上去?”

“万一塌了怎么办……”

老头儿上来倔劲儿,就要上去走给他们看,而且光是他走还不行,老头儿又弄了辆平板车,拉着一车石头就上了桥。

从桥头到桥尾,梁工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赵大格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桥面下,滔滔江水奔流不息,一块石头掉下去连声音都听不到就被卷走了,桥面上,梁工每走一步,木头和木头之间都发出吱嘎吱嘎的摩擦声,就好像一把小刀剐着赵大格的心。

那天,梁工从桥上走下来的时候,赵大格在桥头上接他,人刚迈出去两步,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赵大格比梁工紧张,双腿早就撑不住他了。

因为这事儿,赵大格被梁工笑话了好几天,指着他鼻子说,“你小子是不是害怕我掉下去了没地儿捞我?”

赵大格一点儿都笑不出来,那时他还小,还是流眼泪不丢人的岁数,吭吭唧唧道:“您往后能不能别这么拼命,万一真有个好歹……”

“真有个好歹,我就不活了!”

梁工告诉赵大格,自己之所以一定要修那个桥,当然了,是有想要跟老百姓较劲的意思,但除此之外,他也是可怜他们。

“有这么一条线,那就是两百米,要是没有,就要……”梁工当时坐在床上,手指头在弯弯曲曲好像大山般层叠起伏的被子上绕来绕去,“这么远!拿腿走,要多走两个小时,更别提还背着货!”

在桥上的时候,梁工心里也怕,他就只能数脚下的步子,一步,两步……最后下来是两百八十一步,梁工心说,有了这座桥,以后他们就只用走这二百八十一步,不用再跟那大山较劲了。

“所以,不能出事儿!我出事儿了还不算什么,要真是哪天老百姓出事儿了,要真是桥上人多……”听梁工这么说,赵大格才明白他拖着的那一车石头不是他的倔强,是他在数着老百姓的数量,这桥上能经得起多少人,这多少人的命就背在他肩上,“修桥修路,那是造福百年的事儿,但对咱们手艺人来说,只要你还没死,这桥就背在你身上,它要是出事儿了,害人了,你也就活不下去了!自己的手艺里,攥着的是自己的命根子啊……”

梁工刚好也想到这一段儿,赵大格也是,师徒两个对视一眼,双眼之中同时氤氲开来。

“所以!老子当年是背着命干活儿!你小子现在受了这点儿委屈!算什么!”

梁工话没说完,赵大格那边的榫卯轰然倒塌,两个壮汉屁滚尿流地摔下来,赵大格望着满地打滚的两人,也不知道这股悲凉劲儿究竟是从哪儿起来的,反正鼻子一酸,也顾不上形象,坐在地上就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