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马丙根走了,临走的时候对马和平说,可以告诉东子一声,说对不起他。
此时的马东正在村东的河堤上,望着远处的桥。马丙根会从那里经过,到岔路口等车。
马丙根的身影出现在桥头的时候,马东的眼睛涩了。
大恨,源自大爱。
马和平说得对,马丙根毕竟是他的亲爹。马东之所以这么抵触、抗拒甚至不惜自伤手臂,是因为他心中有爱,那种最亲近又最遥远的爱,父爱。小时候,懂事了,他在村里看到别的孩子跟在爹屁股后头,那股得意劲,还有被举起时候开心的大笑,包括被打哭时的嚎叫,看得多么眼馋。他渴望的父爱,在他尚不能存留在记忆中的时候,就消失了,无情地消失了。所以,现在当它突然回来,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回来,马东他愤怒了。
但毕竟,的确是爹呐。
马东眼睛涩了,又湿润了,看着马丙根佝偻着腰身走过桥面。
“东子。”马和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身后,“我到果园找你,你不在,就知道你在这儿。”
“哦,爹。”马东擦了下眼泪,回头看着马和平,“我看看马丙根的。”
“你该去找他,谈谈。”马和平道,“以后别喊马丙根这名字了,你不能喊,他让我告诉你,他对不起你。”
“一句对不起,我能原谅他么。”马东静静地说,“我原谅不了他。”
“过段时间再说吧。”马和平道,“不过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在那边有两个孩子,听他讲,过得也不咋地,我把你那一万块钱给他了。”
“谁让你给他了!”
“唉,其实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就算是买个心安吧。”马和平为难地说。
马东没说什么,回身走了,去找李二狗,让他赶紧追上马丙根,送五万块钱过去,再送一句话:再也不要回来了。
“马大,上次的工程还没结呢,现在你一共就七万多块钱。”李二狗道。
“别啰嗦,照我说得做。”
李二狗骑摩托车飞快地走了。
马东回到家里,秦晓玲热了饭菜,马东简单吃了几口,回县里去。
心情很乱,马东觉得不能到单位去,向伍家广打了声招呼,说这几天家里有事,不能来上班。伍家广说没事,反正现在推广沼气建国要牵扯很大精力,平时没事可以不到单位,有急事办公室会通知的。
马东决定到市里去散散心,顺便找谭晓娟,看工程账目啥时结算,然后再找范小冰聊聊,还有魏小梦,也不知咋样了。
去市里之前,马东先到县大院去了一趟,找岳进鸣看看情况,不知宋光明有啥举动没,被贴大字报骂了,心里肯定憋屈得很。
宋光明是憋屈,就像马东说的,这事得缩小范围,要不更丢人,虽然他知道是马东干的,但也不能在追究,尤其是又听说马东中宣部有人,就更要装作若无其事了。不过他心里却发着狠,“马东,你干啥都别想痛快了!”
吉远华也听说了这事,找过宋光明。宋光明在他面前也不掩饰,气得塑钢玻璃茶杯都掼裂了一条缝。
“他不就中宣部有人么!”宋光明胸膛剧烈起伏,“了不起了?谁都不放眼里!”
“中宣部?”吉远华皱了皱眉头,“宋县长,你刚才说马东中宣部有人?”
“是啊,不少人都知道,我是听宣传部邵部长说的,很可靠。”宋光明阴着脸。
“你们都被他给蒙了!”吉远华道,“没有那回事,他中宣部哪里有人?我和他共事那么长时间,还能不知道底细?他就认识市报的一个记者,什么中宣部,吓唬人的!”
“哦!”宋光明愣了一下,“那更好,往后我给他小鞋穿,也就没啥顾忌了。”
宋光明和吉远华商量着,现在先忍一忍,等干部位置调动过后,再好好整马东,坚决让他把小鞋穿到底。
但这一切,岳进鸣都算到了。
马东来之后,他告诉马东,苦日子在后头,等宋光明当了代县长,吉远华当了副县长,估计就不是现在这般消遣了,肯定会在方方面面有干扰。
“我可不怕。”马东道,“他们有本事尽管来。”
“你这个样子,不在状态!”岳进鸣摇摇头,“你还得思考思考,对行事说话的方式要有个重新定位,应该像以前那样,以前就很好,各个方面都很好,但现在你全变了。”
“唉,行啊,岳部长,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反思的,争取变好,不让你如此忧心。”马东没呆多长时间就走了,直接去市里。
到市区,时间刚好六点,下班了。
马东不太想这个时候打电话给谭晓娟,电话打通,又会有那种事,但今晚的心情确实不适合搞事。他也没联系范小冰,道理一样。
住的地方马东不用愁,反正就一夜,后面的,明天和谭晓娟或范小冰联系上后,自然就会解决。
马东决定先去医院看看魏小梦,然后到银龙酒店住下。
来到市第一人民医院,还是到上次的病房里,但没看到魏小梦,马东便去问医生,医生说魏小梦已经走了。
“上次你不是起码要再观察一个星期的么?”马东问。
“病人要走,我们没有办法。”医生有点冷漠。
马东再次来到魏小梦家里,也许是因为天要黑的缘故,这里很阴森。魏东光已经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发愁,一见马东,很是激动。
“成芹!成芹!你看谁来了!”魏东光对着屋里叫起来。
很快,窦成芹就走了出来,“是她叔叔啊!”
“魏东光,小梦咋这么快出院?”马东最关心这个。
“那有啥办法,没钱呐,住不起。”魏东光哭丧着脸,“总不能赖在医院里吧。”
“那小梦的病咋办?”
“就这样等着呗。”魏东光道,“现在好吃好喝的都由着她。”
“魏东光,你这话啥意思?”
“好歹都看她自己造化,我是无能为力了。”魏东光道,“熬过去就熬,熬不过去也不能怨我们大人。”
马东一听,又按捺不住了,联想到自己打小就被遗弃的事,觉得魏小梦比他还可怜,怎么说他还有得命活,而魏小梦呢,白血病呐,不治疗哪里有生的希望!
再看看魏东光的脸,马东气不打一处来,“呼”地上前抓住魏东光的衣服,“咣咣”就是俩耳刮子。
魏东光懵了,窦成芹在一旁呆了。
“魏东光,我操你女人!”马东指着魏东光的鼻子,“有你这么当爹的么?让小梦等死啊!”
“我,我……”魏东光好像很委屈,也很难过,说不出话来。
马东不管他,让窦成芹带他进屋,看看魏小梦。
这还是第一次进他们家屋子,一股潮湿的霉味。
背阴的一间小屋子,是魏小梦睡觉的地方,里面一张小床,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还堆着两床破旧的被子。
“啪”地一声,白炽灯亮了,昏黄的光线很暗。
魏小梦蜷缩在床头,一张脸有点肿,苍白。
“马叔叔好。”魏小梦勉强笑了笑,抬手拿起枕头边的香蕉,要给马东吃,“马叔叔,吃香蕉吧,很香。”
马东看看香蕉,皮早已发黑发黏,差不多快烂掉了。
“叔叔不吃,吃不下。”马东接过香蕉,放在桌角留出的一点空上。
魏小梦可能听到了刚才外面的动静,让马东不要打她爸爸。
马东点点头,有点想掉眼泪。
魏东光也进来了,“这孩子,懂事着呢,在医院的时候,她说家里没钱就不治了,要不欠一大笔账不好还,说早点回家去,然后到学校看看同学和老师就行了。”
窦成芹已经泣不成声,“很早以前,孩子就经常说头晕,吃不进饭。我以为是平时饭菜不好,吃得差,营养不良,没把小梦的话放心上,哪里想到,竟会是这个毛病……”
“别说了!别说了!”马东很粗暴地打断了窦成芹的话,“明天送医院去!”说完,掏了掏包,还有一千多块,全放掏了出来,“明天先住院,钱,我继续想办法!”
马东离开了。
没地住,马东身无分文。他想了,自己差不多还有三万存款,全拿出来估计也不够,平常听说什么白血病要骨髓移植啥的,动辄二三十万呢。而且他也不知道魏小梦这种白血病到底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得治,需要多少费用。
马东没走远,把车开到路边就停了,在车里迷糊起来。
天一亮,马东就醒了,看看座位旁边的小盒子,交过路费找的零钱还有二十多,便找了家早点店,喝了碗稀饭,吃了几个包子。之后就又来到魏东光家,把魏小梦接走,送到医院。
这一次,马东缠住医生,问了个明白。
魏小梦是有希望的!
医生的告诉他,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可以基本治愈,只要先期控制住病情,再采用联合化疗法,缓解率可达百分之九十!
“那之后呢,病人和正常人一样吗?会复发吗?”马东急切地问。
“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医生道,“复发了也没关系,还可以继续化疗来缓解。”
但是,费用也不算低,医生说,前前后后,估计要十万左右,就能比较放心地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