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星特别鄙视左央这种没原则的货，明明来的时候是他张牙舞爪说要找郝文铭算账，结果听到个赵大格的名字立马就妥协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惠星时不时总拿这事儿嘲讽左央，但左央也不生气，不管让他干什么都乐呵呵的，好像能见到赵大格人生就了无缺憾了。
“我跟你说，到时候你见到他，见到他就知道了！”
这次不用郝文铭催促，左央就主动屁颠屁颠儿地往工地上跑，不光将所有数据精确测量了两三遍，还把屋里屋外都好好打扫了一遍，说是要给大师营造一个好的工作氛围。
工作做好之后，刚好又赶上了周六周日，惠星和左央回到学校处理了一点学习上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抄别人的笔记和重点线，然后，周一的早上八点，左央就在约定地点等着惠星，骑着崭新发亮的自行车，带着惠星往建筑工地去了。
俩人出发得早，无奈自行车脚蹬都快蹬掉了，路程还是在那儿摆着，自行车还没下公路，惠星远远看到几辆车已经停在了那片宅子前，左央开始玩命加速，差点儿把惠星甩下去，也不管她下车的时候站没站稳，直接冲进去找赵大格去了。
可惜，赵大格没来。
郝文铭跟左央解释，说这只是先头部队，来看看情况，赵大格说了，不同地方要用的木料也不一样，他把门窗、垂花门和飞檐上的装饰都交给赵大格了，宽慰左央说早晚能有见面的机会。
这见面一拖就是半个月，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赵大格手下的施工队拿来了七八套设计方案，但无一例外被郝文铭给否了。
这其中有高大上的，有个部件说要用黄花梨做，郝文铭玩命摇头，“我不是嫌贵，关键是，这不符合建筑本身的情况……”
还有轻工从简的，清一水儿木材厂直接拿来的半成品材料，郝文铭也不干，“本来么，要是半成品也能过关，我还费这么大劲找他来干嘛……”
而在这一过程中，左央也渐渐有点儿失去耐心了，他让贺一言帮自己打听了赵大格的情况，没想到他刚一说，发现肖小宝对赵大格特别熟，“他是我偶像！”
肖小宝说，他对赵大格的钦佩，倒不是他的手艺，而是营销上的本领。
“他本来也是个普通匠人，前两年嘛，说是搞互联网思维，把自己包装成了网络匠人第一人……”
自从肖小宝听左央的建议换了智能机之后，简直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他自己就是从木匠村出来的，那些在左央等人眼里当饭后谈资来看的内容，只有他能挖出来里面的门道。
总而言之，肖小宝的意思就是，赵大格的手艺不怎么样，完全靠包装，听说他是第一批在短视频软件上发木工活儿视频的，还和古代鲁班术联系在一起，硬生生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网红匠人。
“那些我倒是不关心，”左央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个狭隘的人，毕竟他自己就干过拿视频直播古建筑的事儿，“要是能有一个好的渠道把以前的好东西拿出来让更多人知道，确实是好事儿，只是……”
贺一言明白左央的担忧，“不就是因为他这么长时间不露脸吗？你想想，人家现在那么红，哪有时间每个工地都自己亲自去跑？反正只要关键问题他能出来给解决了，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左央总觉得这是个态度问题，他还记得老师上课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这古建筑啊，干了多少年都没资格说自己有经验，哪怕再怎么摸了千百遍的类型，碰到单体个案的时候也必须亲自到工地上去手把手地干……
那赵大格这样，算什么？
在赵大格团队出的方案接连被pass了好几次后，赵大格才终于现身了。
那天下雨，左央和惠星站在屋底下躲雨的时候，赵大格的车队到了，清一水儿的越野车，全都改装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驴友团队出门了，赵大格坐在中间的车上，后座，有人给他开车门，还有人打伞，他都没怎么看清楚赵大格的脸，只觉得是被一团人给裹进来的。
郝文铭跟他打招呼，赵大格也不见得有多热情，看样子是醒酒了。
左央想上去介绍一下项目的情况，人还没到近前，就被他手下的人给隔开了，赵大格站在屋檐下面看柱头，有人给他打着伞，为了不让赵大格身上那套英伦西装被淋湿一分一毫，黑乎乎的雨伞几乎把柱头挡了个严严实实，但赵大格却点点头，好像已经看明白了的意思。
“你看，你们的情况没说清楚！”赵大格对郝文铭责难道：“当初交上来的那个测量图，好多地方都不对，你要早说是这么个情况，我不就早知道该怎么办了？还用让我这么远跑过来一趟？”
“是是，”郝文铭满脸堆笑，“小孩儿嘛，经验没那么丰富，他们也没干过榫卯的活儿，哪知道你想要哪种图！”
郝文铭拿这种话帮左央和惠星找面子，但他越这么说，左央越觉得心里不舒服——没听过这样的道理！天底下的工程图都是一个标准，难不成说因为他是有名的匠人，还要专门给他设计个测量体系？
依着左央的性格，他注定是不吃这种瘪，上前两步拦住了赵大格。
“赵老师，我是您粉丝！您参与那几个项目我都研究过！”
左央说着，连个磕巴都没打，洋洋洒洒把赵大格在那几个项目里发挥的卓越作用背了一遍，这绝不是因为知道这次赵大格要来才临时抱的佛脚，左央确实仔细研究过赵大格做的大部分项目，还不止一次拿出来给其他同学当成案例来讲，只是，同样的话这次说出来时，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当时左央心里的赵大格，和眼前这个赵大格根本不是一个人，套用追星圈儿的话来说，左央觉得自己脱粉了，这种粉错了idol的感觉，就跟吃了大便一样。
不过，恭维话到底还是有用的，左央说完这句，赵大格看他的眼神儿也不一样了，欣慰而又官方地笑了笑道：“是吗？你觉得怎么样？”
左央根本没接茬儿，“您能不能把您团队的测量图给我发过来一份？”
赵大格愣了，郝文铭也愣了，只有惠星一脸暗爽，马上就明白了左央的意思，帮腔道：“没错儿，既然我们的测量图不专业，您给我们看看专业的，反正将来还要经常给您打下手，那当然得配合您的工作习惯！”
“不用……”赵大格脸色难看，“你们还是年轻人，犯错是必然的，我迁就你们……”
赵大格想迁就左央，可左央压根儿没给他机会，也不打算迁就赵大格，“那好，既然能看懂，那咱们就能沟通了，我想问一下，之前拿过来的几套设计方案里，有好几套根本不是明朝时期的手艺，那是清朝才研究出来的榫卯变体，您是有什么特殊用意吗？”
“建筑当然是要跟上潮流的！”赵大格脑门儿上已经渗出冷汗，估计根本不知道手下的人连建筑的年代都没搞明白就出去给他丢人了，好在这些年的网红生活也锻炼了他的口才，只见赵大格强作镇定道：“我是研究过咱们这个项目的，尽量匹配了最合适的方案！反正也不是古建筑保护项目，只是改造嘛，那还是可以自由发挥的！”
“那为什么还要研究不同建筑风格到底是什么年代呢？既然可以自由发挥，那大家一起发挥不就得了！”惠星没有左央那么给面子，“明朝的还是清朝的无所谓，是大师还是小学徒也无所谓，是真本事还是没本事也无所谓……”
“够了！”郝文铭一声怒吼将左央和惠星推到屋里，毫不留情地关上门，任由俩人可怜巴巴地看着外面，就是不肯放他们出来。
俩人隔着尚未完工的窗棱看向院里，只见郝文铭给赵大格又是弯腰又是道歉，好半天才算平息怒火，把这位祖宗给送走。
“你们俩是不是有病？得罪他干嘛？我这么跟你说，就算这个项目赵大格不亲自动手干，就算他找手下的人来糊弄，只要项目书上有赵大格的名字，那就能成！明白吗？不明白就继续在里面反省！”
郝文铭说完气呼呼地转头就走，走了差不多六七步吧，他本来等着左央贱兮兮地跟自己道歉，可谁知俩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郝文铭不免有点儿心虚，一回头，就看到俩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陌生，防备，又充满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