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人生建筑法则 第七十三章 灵魂在狂奔,步伐在原地

清晨之后,十点钟正是一段诡异的时间,左央也不知道为啥,自己就是这段时间最困,加上昨天晚上几乎一宿没睡,此时他就靠着刨床,偷懒地把木头从左边挪到右边、从右边挪到左边,眼前的视线热得氤氲摇摆,耳边的声音也恍惚起来。

“干桑湿柳,木匠不走……半干半湿槐,木匠不来……老枣新榆,木匠着急……”

一阵朦朦胧胧的歌谣声由远及近,骤然蹿上半天边,又骤然在心底里炸响,左央的脑袋晃啊晃,正要昏睡过去时,突然看到一阵寒光奔着自己的鼻尖儿就来了!

“你干嘛!”左央看着韩静安又指着她手里的刨刀,“想换男朋友啊?!”

韩静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倒是旁边的梁工一脸理直气壮,对着韩静安道:“继续!刚才有点儿意思了!”说完又不忘瞪了左央一眼,“干活儿偷懒,你还有理了?”

左央心中暗骂梁工是周扒皮,但是看着他的背影,左央突然想起来什么,“梁工,您刚才唱的那个歌是什么意思?”

“什么歌?”梁工一瞪眼,眼皮翻得好像能把左央掀个跟头,“我怎么那么喜欢你?还给你唱歌?”

“不对啊!就是那个……”左央凭着不老精准的记忆力模仿道:“干桑湿柳……木匠着急……”

“不是着急!是木匠不走!”

梁工这才明白左央在说什么,又复述了一遍,这回没有梦境的滤镜美化,左央才听到梁工干瘪又硬邦邦的本色表演,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左央一脸兴奋地望着梁工,“这唱的是什么意思?”

“木匠的基本功!”

顾名思义,处理每种木材,都有不同的方式和技巧,桑树要晒干了最好加工,柳树则是要趁着湿润的时候,半干半湿的槐树,木匠一听都不想来,太难搞了,而陈年枣树、当年的榆木都是木匠最不愿意碰的,但凡不是没办法,都不费这个劲,明明是两天能干完的活儿,碰到这些难处理的材料,不拖出来一倍功夫都搞不明白!

梁工看左央听得认真,脸上竟还有了几分喜欢他的意思,耐心慢慢解释道:“这木匠活儿,和你们上学看课本不一样,讲究的是走心,没有办法说四年就能发毕业证,那是养殖场搋牲口,学木匠活儿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要你在过日子的过程里慢慢悟……”

梁工说,他当年做学徒的时候也是如此,想学到东西,不能光靠师父揪着耳朵在旁边嚷嚷,更多的是反思,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弄明白榫卯究竟是什么道理,就是在自己家盯着脸盆架时悟出来的。

那个年代还没到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自来水管的时候,用水都是出去打,所以脸盆架子也没有被淘汰,梁工家的架子,听说就是他爸妈结婚的时候找了位老师父给打的,梁工那天就坐在小桌上摆弄木件,听他妈在旁边一边洗手一边絮叨如今的菜比往年又涨了多少钱,盆里的水波荡漾,木头架子也跟着摇晃,一开一合间,梁工就从那木头的缝隙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左央听着有些激动,他能理解那种感觉——一瞬间洞知到一些自己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就像是突然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他也不免跟着有点儿激动。

“要学,也要看,看完了还要想,大家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然后再把这些经验总结到一起……”

于是乎,就有了左央刚才听到的歌谣,类似的歌谣还有很多,梁工说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来,但是只要碰到了相关的活儿,那些歌谣就会自己蹦出来,没办法,就像他说的,这已经成了他人生中不可剥除的一部分。

“反正呢……”梁工的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些许笑意,嘴一抿一抿地,好像在咂摸着陈年的老酒,“这一行,越干越有意思!”

梁工所谓的“越来越有意思”,说的至少是他在从事这一行业二十年之后,掌握了基本的技术,在圈子里也至少能被当个人看了,说不当“人”看倒不是凌辱蔑视的意思,而是大家真正拿他当个做木匠活儿的手艺人看了,梁工还记得他拜师学艺的时候,想当年那是十来个师兄弟好像长工一样在师父家里吃,在师父家里住,在师父家里连轴儿干活整个人好像陀螺一样不知道什么叫休息,在那段过程中,有人来有人走,来的也分高高兴兴来的和被迫无奈来的,走的亦然如此,梁工没动,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大家来往返复,好像一块石头般静静地干着他的活儿,最后终于熬出来的。

“我们那个时候……”梁工说来感慨,望着左央等人,“和你们现在不一样,一个单位爱干了干,不干了还能辞职,我爸送我去的时候就说,跟了师父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师父的家就是你的家,师父的活儿就是你的活儿,师父的脸……”

那时候还没有“集体荣誉感”这个词,最真实的感受,是锅里的饭,大家一起干活儿,活干的好,吃的就好,干得不好就啃窝头,梁工的师父不是他这种什么都要管的性格,老头儿就是稀松平常,看着好像有点儿吊儿郎当不上心,他们这些学徒干的活儿,他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你自己觉得行了,他就交工,但后来梁工才知道老爷子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教育他们——这活儿能蒙得了自己、蒙得了师父,但蒙不了出钱的人,干的不好,主顾找上门,连师父带徒弟一起跟着挨骂,到头来谁的脸上都挂不住,都说棍棒下面出孝子,梁工那时候才知道,软棍子下面,竟然也能把他们这些人都打支棱了,从那之后不用师父教育,一个个比师父还着急地挑自己的毛病。

左央听着,半天没说话,他对那个年代有着同龄人所不能理解的向往——那是一个情感极度简单的年代,用现在人的话来说,那个年代的人有点儿傻,说什么就信什么,脑子里想着一件事儿就干一件事儿,一干就是一辈子,什么一夜暴富、创业、跳槽,这些概念在他们脑袋里都是不存在的,是一口饭把他们绑在一起,彼此之间总是吵吵闹闹,但今天吵了明天就好了,一个人结婚,所有人帮忙一块儿存钱,一个人生病,所有人翻山越岭十几里去探望。不像现在,大家手里捧着手机,明明是动动手指头就能说得上话,可却越发没什么话可说,大家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打打游戏看看新闻就是一天一天的虚晃,脑子里觉得自己已经飞跃了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动不动讨论ai是不是会毁灭人类就能讨论一天,自认为自己比以前的人聪明了,可实际上呢?

灵魂在狂奔,手脚却停在原地。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左央后脑勺滚烫,觉得露出来的胳膊和短袖下面都成了两个颜色,左央推着刨刀,一点一点打磨着手里的部件,梁工一边感慨着过往,手上给他们挑毛病的动作也没停。

“做榫卯跟做人一样,严丝合缝容不得马虎,一步走错,那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